第壹百二十九章 百花輪回（下）

　　叮——
　　這是雙耳的嗡鳴。
　　雙眼所見的，只是白裏透粉的巨型花瓣。
　　雙腳踩著的，是這些花瓣收束在下方的花萼。
　　這是壹朵牡丹花，也不知外面包裹了多少層，將裏面的兩道身影包裹了起來。
　　溫熱的鮮血沾染了周拯掌心。
　　他低頭看去，此前透支的精神讓他近乎無法思考。
　　那壹幕發生的太快，快到周拯已下意識擁住這道倩影，雙眼還沒來得及眨動。
　　她緊閉著雙眼，俏臉滿是痛苦，左肩下側有著可怖的傷口，而她的元神……
　　她的元神外放，護在了他們身周。
　　咻——
　　急促的呼嘯聲。
　　呼嘯聲後就是花瓣的震顫，就是她身子的顫抖，是她身上多出的傷口，是她緊緊閉著的雙眸。
　　“百花……”
　　周拯輕聲喚著，雙手顫抖著拿出壹顆顆丹藥，卻根本遞到她嘴邊。
　　咻——
　　外層花瓣再次顫抖，似乎只剩下薄薄的幾層。
　　就在仙魔亂戰之地，就在青山城上空，壹朵盛開的牡丹花靜靜漂浮，但這牡丹只是盛開了幾個瞬息，就被那來回亂竄的金光不斷切割。
　　那壹葉葉花瓣不斷炸碎。
　　金翅雕的前沖絲毫不停。
　　它額頭的金色短羽已沒了金色，只剩下血紅，那兇狠的雙目已只剩瘋狂。
　　任何試圖靠近此處的仙人，都會被金光毫不留情地穿透、刮飛；
　　數十道打來的流光，根本無法追上這金光半分。
　　下方林間，冰檸忍著不去擡頭，手中劍勢愈疾，身上多了傷痕也不管不顧，清冷的神情多了幾分瘋魔。
　　花瓣內。
　　周拯懷中的玉人已遍體傷痕。
　　而自己卻只能擁著她，不斷給她渡去微薄的法力，那金輪已因為他精神疲倦而消失在後背。
　　怎麽辦。
　　他現在該怎麽辦？
　　他從沒看重過自己的命，他只是個孤兒，死就死了，去拼壹把起碼死的有價值，他幫忙封了八只大妖，早他媽的夠本了。
　　可她怎麽辦。
　　她在護著自己，拿命護著自己。
　　周拯緊緊抱住百花仙子的肩腰，牙關幾乎咬破，強迫著自己思索辦法。
　　壹定有辦法。
　　我不是大劫之主嗎……
　　我不是他媽的大劫之主嗎！
　　“妳把元神收回來，”周拯顫聲喊著，“仙子，妳把元神收起來。”
　　百花仙子慢慢睜開雙眼，那雙眼眸先是帶著亮光，而後又迅速黯淡，對周拯溫柔地笑著，輕輕搖頭。
　　“我還能撐壹會。”
　　咻——
　　花瓣不斷震顫，百花仙子腳邊已多出了殷紅血痕。
　　“夠了！”
　　周拯雙眼通紅。
　　“我根本不是妳要找的人！我是他的轉世！我是周拯，我沒有記憶的，我真的，真的沒有他的記憶。”
　　“我知道……”
　　百花仙子的手臂勉強擡起，那還算白凈的手掌摸向周拯的下巴，又在快要摸到時頓住，慢慢落了回來。
　　“妳不是他。”
　　她用很小的聲音不斷說著：
　　“我知妳不是他，可總忍不住去想，妳若是他該多好。
　　“我找了妳十壹萬八千六百二十七個日夜……去過了壹千六百二十個星辰……尋過了能尋的秘地，找過了能找的所有角落，去過了妖族的地界，去過了天外的部落……
　　“我都沒想，能在這找到妳。”
　　百花笑了出來，眼角浸著淚，擡頭看著周拯的側臉。
　　雖然，雖然還是想不起他的名字。
　　但如果是在他轉世的懷中逝去，其實也沒什麽可遺憾的了。
　　人們都說，世上最遠的距離，莫過於見面不識。
　　可……可現在總比見不到要好呀……
　　周拯緊緊攥緊她的肩頭，猛地吸了口氣，眼中突然多了幾分亮光。
　　咻——
　　花瓣只剩薄薄的壹層，似乎這壹層也已無法堅持太久。
　　群仙所見的，是那朵牡丹花的寸寸雕零。
　　還有什麽辦法不能試呢？
　　還有什麽辦法不能去嘗試？
　　“李智勇……”
　　“我在聽著。”
　　領口的紐扣中傳來李智勇還算冷靜的嗓音。
　　“我可能要死了。”
　　周拯猛地吸了口氣，腳步雖踉蹌，卻依舊抱著百花輕柔的身子站了起來。
　　周拯低頭看著她，她再次閉上了雙眼，面容已滿是虛淡，原本素色的長裙，如今已化作了刺目的紅色。
　　李智勇：“我知道。”
　　“把天基系統鎖定我，”周拯道，“我背後的金輪。”
　　“……”
　　“妳肯定能做到。”
　　“我不想殺死我最好的朋友，”李智勇道，“那樣會有心魔。”
　　他的嗓音在顫抖。
　　“這可能是我最後的機會。”
　　咻！
　　破空聲急促且清晰。
　　周拯幾乎看到了那刮過最後這壹層花瓣的金羽。
　　懷中的仙子已近乎失去知覺，身子越來越輕。
　　“鎖定我！”周拯低吼著。
　　“五秒後發射，五……四……三……”
　　周拯猛地仰頭，拼命去呼吸，壹股股白氣匯入他鼻孔。
　　輕微的機擴聲；
　　周拯嗓尖的低吼聲；
　　他的背部擠出了少許金光！
　　不過轉息，越來越多金光湧出，那正反旋轉的八只金輪再現！
　　雖金輪之影有些虛淡，但那股天威依舊浩蕩！
　　飛竄的金光甚至猶豫了壹瞬。
　　它的雙眼被秘法帶來的殺戮沖動所遮蔽，雙翅猛擺，再次帶起道道音爆，朝著左側迂回，瞄準了花瓣最薄弱的位置。
　　最後壹層花瓣之後。
　　周拯橫抱著被鮮血浸染的百花仙子，肩上仿佛扛著壹座山嶽，猛地低頭，額頭在百花仙子額頭輕輕觸碰。
　　壹只淺金色的符箓印在她眉心，她那已經薄如蟬翼的元神瞬間被封，周遭那僅剩的幾朵花瓣同時化作透明狀。
　　咻！
　　金翅雕激射而來！
　　周拯耳旁的倒計時已然歸零！
　　嗡——
　　高空閃過紫紅色的十字星！
　　這壹瞬發生了很多事。
　　金翅雕距離周拯最近的時候，只剩下了三米的距離；對於金翅雕的極速來說，周拯幾乎已是必死無疑。
　　但壹束光砸在了周拯背後的金輪上。
　　光的速度，幾乎瞄準便可擊中目標。
　　隨後便是如海嘯般的金光湧出，那洶湧而出的沖擊波，將金翅雕直接蕩飛。
　　金色浪潮不斷蔓延，轉眼已卷到了天邊，轉眼已蕩開了層層雲霧，吹開了萬裏雲煙。
　　怎麽回事？
　　那紅獅目露驚駭。
　　金翅鵬用力晃了晃頭，眼中紅光褪去，有些不解地看向金色浪潮的來源……
　　人呢？
　　金翅鵬猛地回頭，妖軀下意識地向前飛馳，卻依舊被後方閃過的劍影劃破金羽，帶出了壹蓬蓬黑色的妖血。
　　金翅鵬仰頭慘叫，滿是駭然地看向後方。
　　那裏，有個人影靜靜站著。
　　他背著金輪，但金輪此刻已殘破不堪，八只金輪上的卦象爻紋，此刻竟互相連通，演繹出了壹幅蘊含無窮奧義之景。
　　簌簌的碎片不斷落下，化作壹只只金色砂礫消失不見，露出了其內正緩緩旋轉的壹張太極圖。
　　他抱著那女子。
　　此刻卻只是左手小心翼翼地攬著她的腰身，將她護在懷裏，又怕觸碰到她渾身的傷勢。
　　這個仙子怎麽這麽傻，他們根本就沒那麽深的感情。
　　周拯低頭看著，短發慢慢拉長，壹根根烏黑長發在隨風飄舞。
　　壹股溫暖的靈力遍布他全身。
　　這才是自己的前世靈力。
　　而這股靈力的使用，沒有限制。
　　可以把它當做今生修行的養料，可以把它用作鍛造仙軀的材料。
　　當然，也可以用來消耗殺敵。
　　周拯右手並起劍指，擡頭看向金翅鵬。
　　十成靈力。
　　壹股莫名威壓正面壓來。
　　金翅鵬渾身顫抖了幾下，目中滿是茫然，瞪著眼前的身影，突然脫口而出：
　　“呂、呂洞賓？”
　　天上，四方，各處仙人、妖魔，心底仿佛有壹塊陰霾被清掃幹凈。
　　“呂洞賓？”
　　“主劫之人是呂洞賓轉世？！”
　　“純陽劍仙，東極青華大帝轉世的呂洞賓？”
　　呂洞賓嗎……
　　不過跟這壹世的自己，還有什麽關系？
　　周拯目中青芒閃爍，背後太極圖瞬息靜止。
　　壹步邁出。
　　乾坤倒轉！
　　他竟已出現在金翅鵬面前，劍指迸出三寸劍芒，對金翅鵬當頭劈砍。
　　毫無花哨，快若幻影！
　　嚦！
　　金翅鵬展翅就朝著空中疾馳，雙目再次出現紅光，額頭短羽近乎燃燒，但它現在只想逃走，只想遠遁，只想！
　　“想走了嗎？”
　　周拯那幽冷的嗓音突然響起，金翅鵬眼前壹花，那道長發亂舞的身影，已出現在了它前方。
　　挪移乾坤！
　　壹指前點！
　　金翅鵬背後突然多了壹道太極圖，那圖貼著金翅鵬的羽毛，陰陽二氣鎖住了它的身影。
　　周拯心底多了許多明悟。
　　轉世不只是為了所謂的算計，還有壹層深意，是想要邁過純陽的極致，自純陽踏入陽極蘊陰、陰陽平衡的境界。
　　但這跟自己有什麽關系呢？
　　周拯想著，將心底的念頭清掃幹凈，那雙平靜且深邃的雙眼，就這麽註視著金翅鵬。
　　只是想殺它罷了。
　　“饒命……”
　　金翅鵬劇烈掙紮著，甚至口吐人言，“上仙，上仙饒！”
　　周拯右手橫斬，壹顆頭顱拋飛而起，滾燙的妖血潑灑空冥，那雙瞪大的鷹隼只剩恐懼，其內的妖魂如氣泡般炸散。
　　無頭屍身朝地面砸落。
　　周拯悵然若失地低頭，卻發現她不知何時已睜開眼睛，目光復雜地註視著自己。
　　“呸……”
　　百花仙子輕聲喚著：“妳當初卻是負了我，扔下不管我，突然壹走了之了。”
　　她雖是這般說這，嘴角卻依然帶著微笑。
　　“我記不得了……妳先別說話。”
　　周拯苦笑了聲，將剩下的前世靈力註入她體內。
　　百花仙子輕輕搖頭，目中泛著幾分回憶，仿佛看到了兩人依偎在山水之間的情形。
　　“我與妳如詩與酒，是彼此喜歡的。”
　　她輕聲說著。
　　“嗯，我知道。”
　　“我與妳共過患難，壹同修行，是曾互相扶持的。”
　　“嗯，”周拯應著，靈力依舊在不斷註入她體內。
　　“我知妳心裏……妳心裏是有我的……”
　　百花那蒼白的俏臉上多了兩抹紅暈。
　　吼！
　　下方傳來了獅吼，周拯微微皺眉，以半成前世靈力凝成了壹道劍光，對著下方揮灑而去。
　　那獅吼聲戛然而止。
　　甚至，周圍鬥法的聲響也在頃刻間消失。
　　各處都已不見了妖魔之影，元神被封的巨妖在奔馳逃竄，後方仙人紅著眼圍攻，空中逃遁的妖物，同樣也有仙人追殺。
　　周拯視線有些模糊。
　　他不知道自己怎麽了，突然就有著壹股情緒湧了上來。
　　從打贏欺負自己的六歲孩子後，他已經很少會哭了。
　　多余的情緒不利於平穩的生活。
　　記憶中的日子，自己只是在狹小的公寓裏，朝暮相伴的只有個影子，或者鏡中的自己。
　　與百花相處並不算久，這股不知從何而來的悲傷又是誰的呢？
　　她的元神已殘破如花泥。
　　前世靈力註進去，根本沒有半點留存。
　　周拯甚至感受不到她的重量，感受不到她的……
　　“丹藥，誰有丹藥……”
　　周拯擡頭看向四方。
　　“誰有丹藥！”
　　道道身影出現在他身周，略微查看了百花仙子的傷勢，隨之就是面色黯然，低頭不語。
　　冰檸站在下方，手中提著冰劍，長裙染了妖血，清冷的面容似乎沒有多少情緒，擡頭註視著空中的百花仙子。
　　“沒用的……”
　　百花仙子輕輕壹嘆：“能救妳轉世身，也是不錯了。”
　　她右手慢慢擡起來，指尖在他臉頰輕輕劃過，那雙眸子的亮光在漸漸消散。
　　她的嘴唇微微開合。
　　周拯聽不清，他甚至忘記自己可以用法力，下意識地低頭去聽。
　　“……我……找……找到妳了……”
　　隨之掌心壹輕。
　　周拯下意識向前摟抱，卻只是看到了壹朵牡丹的虛影在眼前炸散。
　　那股情緒湧了出來。
　　他張嘴呼喊著，卻喊不出什麽，他不知道前世是怎麽稱呼她的，兩滴眼淚劃過臉頰，他手臂向前不斷抓握，卻根本抓不住那些如螢火蟲般飛散的光點。
　　‘我知曉的，畢竟妳已轉世，按理說我不該打擾妳這壹世……’
　　‘妳且當我是個修道路上的前輩，有什麽修道疑難就找我問詢；也可當我是個知心姐姐，任何煩惱都可找我傾訴。’
　　‘仙子妳在三界找尋了我多少年？’
　　‘三百年總是有的。’
　　壹幅幅畫面突然湧了出來。
　　夢中的身影逐漸清晰了起來。
　　都是她。
　　滿目都是她。
　　“啊……”
　　周拯的脖頸暴起青筋，但張開的嘴卻只是發出了微弱的聲響。
　　“帝君。”
　　周拯突然擡頭，眼中冒出幾分火光，在各處尋找著這個嗓音的來源。
　　觀音大士？
　　“菩薩妳在哪兒菩薩，救救她……我拿什麽換都好！”
　　他腦後，壹點淺綠色的光亮緩緩飛出。
　　那是壹片柳葉。
　　那是菩薩來藍星時，給他留下的慧根。
　　“妳的前世靈力足夠將妳送入金仙之境，此靈力可註入此間，聚百花魂魄，如何選擇由妳……”
　　“多謝菩薩！”
　　周拯雙手抱拳，隨後將柳葉抓在掌中，壹股股靈力湧入其中。
　　他背後顯出了太極圖，這太極圖輕輕旋轉，陰陽雙魚緩緩轉動，卻並未受周拯前世靈力流逝的影響。
　　壹顆光點自側旁飛了回來。
　　壹顆顆光點慢悠悠地飄過雲，飄過霧，飄過了周圍圍著的仙人肩頭，朝周拯掌心匯聚而來。
　　周拯體內那溫暖的力量迅速消退。
　　柳葉開始微微蜷縮，化作了壹顆花種，又在周拯前世靈力的滋潤下，迅速萌芽、發動、長出了枝丫。
　　壹朵小巧的牡丹花輕輕綻放。
　　‘咦？’
　　那熟悉的嗓音突然響起，牡丹花瓣慢慢綻開，其內有個三寸多高的窈窕身影，正低頭打量著自己。
　　‘我不是……’
　　周拯虛弱地坐倒，壹旁有真仙連忙出手，做了壹片雲墊在周拯身下，讓他不至於掉下去。
　　點點綠芒消退，觀音大士的嗓音化作壹聲輕嘆：
　　“送去幽冥吧，妳失卻了這壹世的靈力，修行還需勤勉些。”
　　“不必奔波。”
　　壹聲輕嘆在旁響起，壹抹抹暖黃色的仙光流轉，交織出了壹道模糊的虛影。
　　空中站著的眾仙怔了下，隨後連忙行禮：
　　“拜見後土娘娘。”
　　輪回之主！
　　周拯扭頭看向這虛影，並未感受到多少靈力，卻察覺到了那股蘊含了生生不息與滅而不絕道韻的大道。
　　這虛影雖模糊，但周拯心底卻泛起了壹道切實的身影。
　　端莊威嚴，又有著女子的溫柔之美。
　　“拜見後土娘娘！”
　　“帝君多禮，”虛影微微欠身還禮，“百花之魂我可直接帶去六道輪回盤。”
　　“多謝，多謝。”
　　“我……”
　　百花的魂魄微微抿嘴，擡頭看著周拯，目光略有些糾結。
　　後土娘娘輕笑道：“輪回轉世後又是另壹人了。”
　　百花仙子眨了眨眼，低頭輕笑：“那卻也是不錯的。”
　　牡丹花脫離枝丫，朝後土娘娘的虛影飄去，被虛影送入袖中。
　　“事不宜遲，”後土緩聲道，“觀音大士的柳葉只能維持片刻，需迅速轉世，稍後若她轉世順利，帝君心底自生感應。”
　　“多謝，多謝娘娘。”
　　後土微微頷首，身形化作壹束暖黃色光亮，這虛影轉瞬消失在大地之中。
　　周拯隱隱感覺到了，那條代表了生靈終極奧義的大道，離開了藍星。
　　後土說是片刻，其實大概只是十幾個呼吸過後。
　　周拯剛散掉那股悲傷情緒的道心便泛起少許波瀾，正被兩位仙人攙扶朝著地面落去的他，心底凝成了壹幅畫面。
　　有個女子，有個面容俏麗、與百花有七八分相似的少女，靜靜地站在桃樹下，柔荑扶著桃花枝，穿著霓裳仙裙，嘴角帶著盈盈笑意。
　　這是……
　　這是自己第壹次避災時，曾見到的那個女子？
　　她當時站在霧蒙蒙之中，而今卻是站在明媚的陽光中，朱唇微微抿著，柔聲道：
　　“思君不見，未有歸期。”
　　周拯不由壹楞。
　　“該妳來找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