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我想放棄做夢的權利
別樣的江湖 by 孔二狗
2023-3-25 22:02
說了壹晚上假話,肖開元自己也覺得有點不舒服。從前兩年的單純誠實走到今天的謊話連篇,雖然是生活所迫,但肖開元在心理上還不能完全接受自己變成這樣。所以,他壹早起床就給二狗打電話,無關痛癢也沒關系,關鍵是要說幾句真話,發自肺腑的,中和壹下他昨天說的假話。“二狗,妳還睡呢吧?今天妳肯定又遲到了。”
“別煩我,我睡的好好的。我不跟妳說了麽,我在我們公司有特權,可以比別人晚敲卡。”
“妳別吹了,妳那所謂的特權還不是用妳昨天晚上加班換的。妳們公司晚上九點以後回家的,第二天早上可以晚去壹小時,我知道。”
“妳知道我是用晚上加班換的,還吵我?妳煩嗎妳?我是昨天加班到了十二點,我今天壹上午都可以不去上班!妳有事嗎?沒事我掛了。”
“行啊,挺認幹啊,二狗妳什麽時候升職做總監啊!就妳這麽幹,快了吧!”
“妳到底有事沒事兒,沒事兒我掛了。我不升!沒妳那麽官迷,現在這點活兒已經夠我煩的了。”
“我昨天也加班了,乘地鐵回的家,到家的時間不比妳早多少。”
上海的外資公司壹般都有這樣的規定:加班到晚上八點或九點以後,打車回家可以報銷。但是肖開元從來就不占這便宜,無論加班到多晚,只要有公共交通,就壹定會乘公共交通回去,寧可自己花幾塊錢,也不去占公司那幾十塊錢的便宜。盡管肖開元已經落魄到了現在這種田地而且變得沒幾句真話,但是這是他的本性。本性中的挺多東西還是挺難改變的。而且,外資的咨詢公司多數都是彈性工作制,假如前壹天晚上加班到很晚,那麽第二天肯定可以有壹到三個小時晚去的權利,但是,肖開元從來沒行使過這個權利。二狗不壹樣,二狗有時候是故意加班,就為了第二天早上能多睡壹會兒。
“妳現在工作怎麽樣?”二狗徹底被肖開元吵醒了,幹脆就電話聊吧。
“還不錯,駱三郎麽,妳知道的。”
“那妳現在生活怎麽樣?”
“兜裏還壹百塊錢,交通卡上還有壹百塊錢,每天中午十二塊錢的盒飯,晚上有時候吃有時候不吃,兩天壹包煙……”
“靠,都到吃不上飯的地步了?我說給妳拿幾千塊錢妳先花著妳不要,妳那壹百塊錢能撐幾天……”二狗萬萬沒料到肖開元已經潦倒到這地步了。
“飯還是吃得上的,我也有張信用卡可以取現,這妳別擔心。我晚上不吃飯的原因不是為了省錢,我是吃不下。”
“……”二狗也清楚肖開元為什麽吃不下飯。肖開元的事兒,如果放在二狗身上,二狗也同樣會吃不下飯。
“二狗啊,我昨天晚上做了個夢。”
“夢見誰了?”
“誰也沒夢見,就夢見了我自己。夢見我大冬天的壹絲不掛,跟耶穌似的被綁在壹個大鐵環上。人家耶穌那是十字架,我這是鐵環。那鐵環特別高,起碼有二三十米,我就被綁在鐵環頂上。我夢裏好像是黑天,根本看不見底,也不知道繩子綁得是松還是緊,我兩只手抱著那鐵環,壹動都不敢動,我腿上的大動脈好像是被割開了,血不停地往下滴。我不知道該怎麽辦,想叫也叫不出,想哭也哭不出。最後,我就嚇醒了,醒的時候壹身冷汗。”
肖開元做這樣的噩夢,壹點都不奇怪。他壹絲不掛是因為他早已經身無分文,他最近這段日子就是活在滴水成冰的隆冬,壹直就是在恐懼中流血,直到今天,他還要每個月還人家的利息。他的血還沒止住,他工作的造血功能大概只能跟利息相抵,而以前失的血還不知道什麽時候能補回來呢。十年?二十年?壹輩子?這是黑天,他看不見底,真的看不見。
二狗不知道該怎麽安慰他。
“夢見自己壹絲不掛在大鐵環上是怎麽回事兒?二狗妳認識會解夢的嗎?”
“不認識。”
二狗想,就妳這夢還用去找解夢的?這分明就是妳現在處境的真實寫照。難道還會有解夢的能解出來妳肖開元光腚綁在鐵環上說明妳快和耶穌壹樣成為上帝了?
“不認識啊?我也不認識。不過我那新公司有個會看相的……”肖開元開始向二狗介紹馮然了。
“哈哈哈哈哈!”聽完肖開元的介紹,二狗大笑。
“哎,妳說說我,我前天晚上看完馮然那東西,做了壹晚上淫夢。”
“淫夢總比噩夢好。”
“我最近總做噩夢,淫夢是太少了。現在在我看來,做淫夢是人的福利,做噩夢是對人的懲罰。我受到夢的懲罰太多了,我準備放棄我做夢的權利了,連福利壹起放棄了。”
“妳想放棄就能放棄?”
“……妳嘴裏就不能有句好聽的話?先不跟妳聊了,我洗澡刷牙去了。”肖開元把電話掛了。
二狗聽完肖開元的這個夢,就能想象得到他每天生活得有多抓心撓肺。而且,肖開元肯定每天都生活在恐懼中,恐懼到連做夢都想逃避了。就這樣壹個人,每天還要去面對繁重的工作,還要管那些不怎麽成器的手下,究竟有多苦,肖開元自己心裏明白,盡管他總是裝作若無其事。二狗想起了二狗媽媽的童年。由於二狗的外公曾經在國民黨政府和軍隊裏做過文職,“文化大革命”中經常戴著“反革命技術權威”的高帽被押上街批鬥。二狗媽媽當時入了紅小兵,怕被同學知道外面那個正在挨整的“國民黨”就是她爸爸,每天都在提心吊膽的焦慮中度過,時間久了,二狗媽媽就有了心臟病。
依二狗看,肖開元也快出毛病了。
這天,肖開元到了公司以後,把昨天晚上做好的文件仔細檢查了壹遍,發送給了駱三郎,同時,還抄送給了潘東子。盡管肖開元煩他,但是必須要走下這個流程。
“這麽快就寫好了?”沒到五分鐘,駱三郎就把電話打給了肖開元。
“嗯。”肖開元壹貫這樣,盡管他跟駱三郎申請了四個工作日,但他其實兩個工作日多壹些就做完了,他總是給自己留壹定的時間去修改。
“這樣吧,半小時以後,妳和袁海來壹下我辦公室,咱們來探討壹下策劃書。”
咨詢公司經常做類似於“頭腦風暴”式的討論,通常由壹個負責人撰寫方案或報告,然後再召集幾個有經驗的人壹起開會,討論這份方案或報告的缺陷與不足。在這樣的討論會上,絕不會有什麽贊美之詞,都是壹群人在壹起挑毛病、提修改意見,然後再由負責人修改。像MIF這樣成熟的公司,“頭腦風暴”通常都是在特別關註的項目中才會出現,如果是普通的項目,作為項目經理的肖開元自己就有權力決定項目的報價和方案內容,只需要象征性地給駱三郎過下目就可以了。這次顯然駱三郎太看重這個項目,必須要開這樣的討論會。
半小時後,駱三郎、潘東子、肖開元等三人聚在了公司的會議室裏,每人壹臺筆記本電腦。
討論開始了。
“Kevin(袁海),妳對Eric的這份標書有什麽看法說來聽聽。”
“看得出來,肖開元這份標書做得很用心。但是缺陷是顯而易見的,那就是這個標書中的內容缺乏對這個行業起碼的了解……”
對於潘東子這樣的咨詢行業“老炮兒”來說,不需要多看,只需要翻壹翻就能看出這壹點,駱三郎更是咨詢行業的“老炮兒”,又何嘗看不出來?
肖開元只能苦笑:漫山遍野都找了,也就能找到這點米,我用這僅有的米煮了壹鍋美味的粥,如果大家說粥不好喝我可以再煮,但是如果說我的粥太稀沒營養,那我真沒辦法了。要麽妳再上山去找找看,我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駱三郎看著肖開元點了點頭,沒說話,等肖開元的答復。
肖開元停頓了壹下,說:“我明白,作為壹個咨詢顧問壹定要有在短時間內通過各種方式迅速了解壹個行業的能力。但是ABAB應用軟件可了解的信息實在太少。第壹,我們公司以前對於該軟件本身和它面向的應用領域的研究基本為零,我們根本沒有這方面的積累。第二,雖然目前已經有多家跨國公司進入了該領域,但是我們在這麽短的時間內很難聯系到相關負責人員。因為雖然這些跨國公司多數是我們公司和我以前的客戶,但是我們通常只是和他們的市場部人員打交道我們。聯系了他們的市場部人員,得知幾乎所有的公司都為這個軟件成立了壹個新部門,這些部門剛剛建立不久,暫時無法聯系。綜合以上情況,我只能收集二手資料,我所能了解到的相關信息,也就這麽多了。”
肖開元不但要說明“沒有米”這個結果,還要充分說明自己“沒有米”的原因。如果不把找了“漫山遍野”這個過程跟別人講清楚,恐怕人家會認為他不認真。
肖開元頓了頓,然後說:“Kevin,妳的項目經驗肯定比我豐富多了,妳認識的人也比我多,這壹兩天內,妳能不能幫我找壹些相關的人,給我提供壹些相關的信息,然後我加進去,到時候妳再幫我潤色。現在咱們部門就這幾個人,我也只能求妳幫忙了,我……只能求妳了,妳看……”
肖開元說得可誠懇了,那表情跟落水兒童渴望得到岸上的人救助似的。
現在的肖開元的確是變得有點“毒”,他這句貌似恭維的話實在太有殺傷力了。
壹、肖開元太清楚了,別看潘東子現在在這裏品頭論足,但是讓他去弄,兩天之內,肯定也什麽都找不到。
二、幾句恭維的話說出去,然後再“求助”,在不得罪潘東子的前提下,徹底堵住了他的嘴。
果然,潘東子中招了。當肖開元說:“妳的項目經驗比我豐富多了”的時候,潘東子脖子上的紅領巾緊了緊,但當肖開元開始“求助”的時候,他那脖子上的紅領巾就立馬松了。
如果是以前的肖開元,在面對潘東子的質疑時最大的可能是默不作聲,也有可能會說“就這點東西了,換了妳找,妳也找不到。”但是,今天的肖開元,和以前有點不壹樣了,他現在很懂得把握對方的心理。同樣壹句話,換壹個方式說,完全是不同的效果。
“哎呀,這個,按妳這麽說,的確是有點難,我試試吧。”潘東子的嘴果然被堵上了。
“嗯,這的確不是Eric的原因。客戶已經把項目需求發過來快三周了,周五下午我們就要遞交標書,下周壹我們就要去講標,在Eric來我們公司之前我們壹直沒人做這件事,現在留給Eric的時間實在是太少了。不過,盡管我們目前對這個產品的了解不多,但沒關系,要做這個研究課題,我們只要體現了我們的調查方法、研究方法和研究理論的專業性,我相信壹樣能說服客戶。Kevin,除了妳剛才說的那個我們無法解決的問題,還有其他的嗎?”
“有,還有兩個問題。第壹,在這個標書中,我看到這個調查方法中有要針對軍隊采購進行的調查,如果客戶問起妳如何對軍隊采購這種近似於軍事機密進行調查,妳如何回答?第二,在估算市場規模和預測未來市場潛力的模型中,是要綜合軟件供應商的銷售額和客戶的采購額進行評估的,如果妳無法調查到實際的軍隊采購情況,那這模型就失去了根本。”
“老炮兒”潘東子的這兩個問題的確是直指要害,如果客戶提出了這兩個問題,的確會難倒壹大片人。
肖開元根本不假思索就回答了壹句:“我會告訴客戶:我們當然有我們的方式,但我們的方式是秘密,不便透露。不過貴司盡管放心,我們調查得來的數據必定是真實且翔實的……”
還沒等肖開元說完,駱三郎就笑了,是贊許的笑。他是在贊許肖開元吹牛的本事。只要是做生意都得吹吹牛,但是吹牛是分境界的。如果肖開元回答說:“我們會努力聯系軍方……”“我們有經驗豐富的訪問部……”“我們有調查軍事采購的經驗……”那麽,肖開元頂多是個在天橋上胸口碎大石後賣大力丸的水平。但是人家肖開元沒這麽說,而是把壹件他自己也不知道到時候該怎麽辦的事兒蒙上了壹層神秘色彩,顯然是上了壹個境界。而且,肖開元在吹牛時還這麽自信,鏗鏘有力擲地有聲地睜著眼睛說瞎話,讓明知道他是在說瞎話的駱三郎壹時之間都半信半疑,這不是本事嗎?
當然,這本事也是肖開元最近這段時間才有的,而且,他自己也明白,如果自己在壹個小的咨詢公司裏,這樣說瞎話肯定讓客戶不屑壹顧。但是自己是MIF這樣的知名公司的員工,說出這句話來可信度肯定驟增好幾十倍。
潘東子被肖開元鏗鏘有力的瞎話說得楞了神,半天才緩過味來:“Eric,那……妳是用什麽方法?”潘東子信以為真了。
“哈哈哈哈,Kevin,我們當前的首要任務是拿下這個項目,其他的以後再說。”駱三郎打斷了潘東子。
“駱總,我覺得吧,這個項目Eric的報價也就是十幾萬美元,折合人民幣還不到壹百萬,而且寫了六十五個工作日,六十五個工作日就是三個月還多啊。我估計這三個多月的時間,Eric這個團隊就得全投入到這項目中去,而且,我們並不擅長這樣的研究,所以能否成功還是個未知數。要是讓Eric他們去操作壹些我們熟悉的常規項目,即使單個項目的金額不高,但是同時運作三四個肯定沒問題,兩個月下來收入肯定比做這個項目高,利潤也高……”潘東子開始效仿魏征進諫了。
“首先,剛才肖開元也講了,現在很多大的跨國公司都在積極進入這壹領域,但據我所知還沒有哪個咨詢公司對這個行業進行過深入的研究。如果我們第壹次研究取得了成功,那麽我們開辟了壹個新領域,這給我們未來帶來的價值是不可估量的,而且,對我們公司的品牌價值也肯定有壹定的提升。第二,我希望鍛造壹支能打硬仗的隊伍。從上甘嶺下來的部隊去消滅幾股小土匪,那肯定不在話下。如果把成天只是打土匪的部隊拉到上甘嶺,那可能就會有壹些問題。對不?”
“呵呵,對。”潘東子有些悻悻。畢竟,駱三郎要鍛造的那個“上甘嶺”的部隊,是肖開元帶領的,而不是他。其實,他早就對肖開元有點敵意了。剛才駱三郎說接到這個項目需求已經快三個禮拜了,還十分重視這個項目,但是寧可放著也不找他做,放到肖開元來了,直接就交給了肖開元。這是駱三郎不信任潘東子的能力,還是另有深意?潘東子不說話了,他情商再低,也能感覺到駱三郎肯定是更欣賞肖開元壹些。
“駱總,妳看,還有什麽別的問題沒有?”
雖然剛才壹直是潘東子在質疑,駱三郎卻壹直傾向於贊成肖開元。但是肖開元知道:老板的意見和看問題的角度,肯定和員工不壹樣。而且,老板壹定會提出建議。
“有,關於妳的報價問題。”
“我報價太高了?”
“太低了。”
“我在做這個報價時,參照了以前我們公司的報價體系啊。”
“嗯,我也看出來了,但是,我擔心,這個項目會因為價格太低拿不下。”
肖開元楞了:只聽說過價格過高拿不下項目的,真沒聽說過價格過低拿不下的。
“這個報價的確是按照我們公司的報價體系報的,但是,必須要提高,大幅度提高。提高的目的不是為了獲得更高的利潤,而是,拿下這個項目。”
“……”肖開元繼續發楞。
“肖開元妳是學經濟學的,妳說說,我們咨詢公司的報價是根據什麽制定的。”
“我們公司在咨詢業屬於壹流,同檔次的公司報價都接近,所以我們的報價是根據我們的行業標準定的。雖然有些二、三流的咨詢公司會根據自己的成本定價,報價比我們低多了,但是那些小公司並不是我們的競爭對手……”
“妳說的沒錯,但是我們這次,要根據行業標準和客戶心理承受能力這雙重標準來報價。我們這個檔次的公司的確大概都是這個價格,但是我們就是要比其他的公司貴,貴的目的是讓客戶感覺壹分錢壹分貨,讓客戶能感受到我們貴的道理。當然,也不能貴得太離譜,要考慮到客戶的心理承受能力。我覺得,咱們這次的價格再提高百分之五十,就能夠比其他的競爭對手都貴,而且,客戶肯定能接受。”
“……”肖開元和潘東子繼續楞神,但誰也不好意思問:妳駱三郎貴的道理在哪兒?妳咋說服客戶?
“Eric妳回去改壹下報價,在報價欄裏加上壹條:不可預知費用,這個費用多寫點兒,二十萬人民幣左右吧。改好了發給我。項目的總價大概增加百分之五十,報價報到二十萬美元左右。”
“嗯,好。”
肖開元這才明白:駱三郎這招和他肖開元是如出壹轍……
“好了,散會。Eric妳先回去吧,我跟kevin談談他的項目。”
“嗯,好,壹會兒把郵件給您。”
“對了,準備壹下,咱周五內部預演壹下講標書,妳準備壹下。”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