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六章 有人在山裏

　　癡憨的笑容在潔白的雪林間顯得格外幹凈，仿佛能感染樹枝上的每壹道雪，雪堆下的每壹根草，然而二人身前那個雪坑裏的符紙化成的火苗，卻明顯沒有什麽感染力，被寒風吹拂著招搖很長時間依然沒能變大。
　　寧缺看著裁決司執事屍首黑衣上的小火苗，有些尷尬地發現，自己的符道本事和身邊的少女符師原來差距竟是如此之大，昨夜莫山山隨意壹符，那名裁決司執事便被焚為灰煙，黑色衣衫卻是絲毫不損，而自己在長安城裏用心寫出的符火，與之相較完全弱的不像話，這要燒多少天才能把屍體燒成灰煙？
　　莫山山註意到他臉上的尷尬神情，險些沒有忍住笑聲，強行低下頭去斂了笑意，露在棉袖外的手指輕輕壹彈，雪坑裏頓時火勢大作。
　　那些近乎熾白色的火焰須臾出現，須臾消失，寧缺站在坑旁還沒有來得及感受到灼熱溫度，便發現坑中雪融為水漸向地下滲去，而裁決司執事的屍首已經消失不見，這壹次連同那些黑色重衣也全部被燒毀。
　　寧缺看著眼前這幕畫面嘆了口氣——符之壹道在於天賦，施符則是運用之妙，他寫的符遠不如書癡，而這時竟連書癡如何出的手也看不明白，不免有些悻悻。
　　“顏瑟大師說我是符道千年難遇的天才，可和妳在壹起久了，我總覺得他是在騙我，或者就是他的眼光比書聖大人要差太多。”
　　他看著莫山山漂亮清稚的眉眼，確認少女年齡應該和自己相仿，不好意思問她究竟多大，搖了搖頭感慨說道：“妳才是真正的符道天才。”
　　莫山山看著他認真問道：“十三師兄，妳是什麽時候開始學習符道的？”
　　寧缺數了數日子，回答道：“春天的時候，也快大半年了。”
　　莫山山靜靜看著他的眼睛，很長時間後輕輕嘆息了壹聲，說道：“如此說來，顏瑟大師的眼光真的沒有錯，妳確實是符道天才。”
　　寧缺聽著這話很是高興，尤其是想到自己平日裏對陳皮皮的吹噓，更是感到心安不少，笑著認真問道：“我真的很強？”
　　莫山山點了點頭，然後想到壹件事情，好奇問道：“令師究竟是個什麽樣子的人？”
　　寧缺想了想後很誠實地回答道：“他是壹個很猥鎖很好色的臟老頭子。”
　　莫山山微微壹怔，旋即明白了壹些什麽，輕聲說道：“我是問夫子，因為我很好奇能教出書院二層樓妳們這些學生的，是什麽樣的壹個人。”
　　寧缺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說道：“也許妳很難相信，雖說我現在靠著夫子親傳弟子的名聲在闖荒原，但我還壹次都沒見過他老人家。”
　　莫山山眼睫微眨，似乎沒有想到會聽到這個答案。
　　寧缺思忖片刻後，認真說道：“不過根據我對二層樓那些師兄師姐的了解，我想夫子他老人家肯定是個很驕傲很得瑟很了不起的家夥。”
　　這個世界上敢用家夥這兩個字稱呼夫子的，大概也只有書院後山的這幫家夥。至於他的這些形容，其實也都是廢話，像書癡莫山山這樣的人當然清楚夫子非常了不起，而壹個了不起到夫子這種境界的人，憑什麽不驕傲得瑟？
　　“妳的師傅書聖先生又是壹個怎樣的人？”寧缺看著她好奇問道。
　　聽到老師的名字，莫山山的神情變得有些復雜，有些敬畏，有些清冷惘然。她緩緩低下頭，轉身向雪林外走去，表示自己不想談及這方面的事情。
　　寧缺看著掛雪冬林間那個清冷蕭蕭的背影，眉頭皺了皺，回頭看了壹眼雪坑，確認毀屍滅跡的工作完美地結束，加快腳步向那個背影追去。
　　蹄踏白雪，大黑馬載著沈重的行李低頭而行。
　　它看著林間雪地上那兩道清晰的足印，看著足印前方那兩個沈默的年輕男女，心中有些疑惑，心想來時拖著石兒草，回時妳們怎麽好像不在乎足跡的問題？
　　驟然間，大黑馬想明白壹件事情，不由感到好生惱火，憤怒地搖晃著馬首，就像來時之前那般，拔蹄馳向雪林邊緣。
　　……
　　……
　　寧缺把大黑馬辛苦四處銜來的樹枝與幹柴用繩索摁在它的身後，滿意地拍了拍馬背，從懷裏掏出那根模樣古怪的草，塞進馬嘴表達獎勵。
　　莫山山好奇看著這壹幕，心想書院二層樓出來的人古怪，就連這些牲畜竟也如此古怪，仿佛能通人性壹般，也不知道是如何教的。
　　寧缺說道：“要在雪原上清除痕跡，昊天老爺降壹場暴雪當然是最好的方法，如果天不降雪，那我們就要小心壹些，至少來時路和回時路不能是同壹條。”
　　莫山山不解問道：“我知道先前那些草便是這個用途，那為什麽要把它們燒掉，又要辛苦大黑去四處找樹枝來用？”
　　寧缺很平靜地解釋道：“因為我想試試自己寫的火符威力，但又不確信它能燒的很旺，所以我想用草來助燃，沒想到還是不行，依舊需要妳出手幫忙。”
　　能如此平靜敘說自己的糗事，他的厚顏無恥程度果然了得，只是在二人身後壓抑著奮蹄性子緩慢行走，同時註意掃雪除痕的大黑馬便更悲傷了幾分。
　　莫山山沒有在意這句話裏流露出來的無賴勁兒，沈默片刻後，輕聲嘆息說道：“我自幼便在墨池，由老師壹手撫養成人，他從來不允許我接觸真正的塵世間，如果不是這次神殿詔令，而且我也確實大了，說不定我還不能出山。”
　　寧缺聽著少女輕聲細語的敘說，眼前仿佛出現壹個白發蒼蒼的大修行者，正滿臉嚴肅看著池畔壹個五六歲的小丫頭，厲聲命令她清心靜意執筆……
　　莫山山看著雪原遠處那座蒼莽的山脈，靜靜說道：“所謂天下三癡，癡於符道癡於書，癡於修行癡於花物，真要入世，其實哪裏是妳這樣慧黠之人的對手。”
　　寧缺搖頭說道：“不是自我謙虛，我就算手段再陰狠現實，但也沒有可能是妳們的對手，境界實力可以輕易撕毀所有的陰謀。”
　　莫山山低頭輕聲說道：“我只是忽然間想明白了壹件事情，我不懂這些世務庶事，陸晨迦她與我是壹類人，也不見得懂，如果當日草甸上那輛馬車裏坐的是我，下面是月輪國的人被馬賊襲擊，或許我也懶得理會。”
　　寧缺看著她微圓粉腮畔飄起的幾絡黑發，說道：“不對，妳和花癡不是壹類人，她癡於花，所以可以視他人如糞土，用來植花便好，妳雖癡於書，但妳眼中的世界還是壹個正常的世界，沒有把我們這些普通人的血當成墨汁來用。”
　　莫山山覺得這個形容很血腥，卻又很恰當，擡起頭來靜靜看著他的眼睛，很認真地說道：“我真的不是花癡那種人嗎？”
　　“當然不是。”寧缺笑著說道：“就算妳們都很無知，但妳也是善良的無知。”
　　無知這個形容不血腥，但也談不上恰當，相信沒有人會喜歡，莫山山微微蹙眉，明亮的眼眸裏卻蘊著悅意，問道：“這是玩笑話？”
　　寧缺本想說這是真話，但看著近在咫尺的這張美麗清稚的臉，還是點了點頭。
　　莫山山轉過身去，沒有再說什麽，那薄而紅若朱砂的雙唇緊緊的抿了起來，粉腮微鼓，不是在強忍怒意，而是在強忍笑意。
　　“如果……妳不是壹個愛撒謊的家夥就更好了，當然，現在的妳已經很好，因為妳知道我的感受，所以最後還是撒了個謊。”
　　莫山山低著頭安靜前行，在心中想著上面這句話，雙腳踩在雪上竟是沒有留下任何痕跡，不是刻意如此，而是她覺得自己真的要飄起來了。
　　……
　　……
　　回到帳蓬處，寧缺和那位荒人婦女很認真地進行了壹番交談，拜托她做了壹些事情，於是那位參加冬禮，按荒人規矩不得返回部落的婦人，竟是二話不說把孩子交給這兩名中原來的青年男女，自己回到了部落中。
　　過了兩天，那名荒人婦女帶著並不怎麽好的消息回來了，寧缺卻也並不在意，因為他知道要讓荒人部落相信自己這個中原人，確實是極困難的事情。
　　幸運的是他還是得到了壹些有用的消息，比如那支土陽城來的商隊，以及荒人部落占領原野最近這些日子發生的事情。
　　離開冬林再往北去，氣溫愈發寒冷，尤其是可能要進入天棄山極北之麓，莫山山那匹棗紅馬肯定承受不住，於是便留給了這對荒人母子。
　　雙方告別之後，二人壹黑馬再次踏上旅程。
　　莫山山問道：“接下來我們應該怎麽做？”
　　寧缺說道：“進山。”
　　莫山山微微壹怔，問道：“天書在山裏？”
　　寧缺望向遠處的雪峰，沈默片刻後說道：“我不確認，但我確認神殿的人在山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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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為天寒山高的緣故，此間沒有什麽植株，山風凜烈強勁，所有的浮土與積雪都被吹拂的幹幹凈凈，露出下面黑色深沈的巖石表面。
　　黑色巖壁間的壹處突起崖畔，壹個身著黑色裁決司袍服的年輕男子，站在此間，看著遠處的鉛雲風雪，仿佛要融進巖壁裏壹般。
　　此地蒼鷹不能至，對他來說沒有任何困難，那張完美無缺只略顯蒼白的臉頰上，連驕傲的情緒都沒有壹絲，因為他是隆慶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