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三十章 去打仗哩
將夜 by 貓膩
2018-6-14 09:02
在多年後,世間對那場波瀾壯闊的戰爭記述中,唐國最開始的反擊,便是從寧缺護送皇後和六皇子返回長安城,殺死李琿圓的那壹刻開始。
但事實上唐國最開始的反擊並不是來自寧缺,不是對金帳王庭作戰的鎮北軍,甚至不是帶領驍騎營孤軍出長安,去直面東疆數萬侵略者的朝小樹,也不是讓清河變紅的誓死不降的水師官兵,而是來自壹名農夫。
在大唐南方肥沃的原野間,有壹個村莊。
村旁有溪,溪畔有石磨坊,磨坊對面是壹片隆起的草甸,上面搭著密密麻麻的葡萄架,架上的葡萄早已摘走,只剩下壹些發育不良葡萄被人們遺忘在原處,蒙著秋天的寒霜與灰塵,看著很不起眼。
這是壹個美麗的村莊,但和唐國別的村莊沒有什麽太大的差別,看上去就和草坡上懸在葡萄架下的那些小葡萄串壹般不起眼。
村子裏有個農夫叫楊二喜,雖然他堅持認為自已是油漆匠,但在村民的眼中,這個使得壹手好草叉,把豬餵的白白胖胖的家夥,當然是農夫,還是最好的那壹種,楊二喜沒法拒絕這種贊美,只好沈默認了帳。
就像很多大唐鄉間的男人壹樣,楊二喜從過軍,在邊塞和燕人打過仗,砍過草原騎兵,便是壹手刷漆的好本事,也是在邊軍裏學的。
退伍之後的這些年,他娶妻生子,掙錢養家,生活過的很平靜喜樂,除了家家戶戶常見的壹些爭吵,再沒有什麽煩心的事。
緊張跌宕的人生,都留在了多年前的邊塞中,除了遇到過壹匹喜歡喝大碴子粥的大黑馬,生活裏再沒有什麽新鮮刺激的經歷。
楊二喜有時候很懷念在邊塞的那些日子。
某日,他提著樹漆桶,正在公學裏粉刷墻皮。忽然有衙役走進公學,往墻上貼了張白紙,然後行色匆匆而去。
楊二喜鬧了兩年,最終衙門還是不肯漲漆錢。他被老父揍了壹頓,又被女兒哭鬧了半天,只好同意來刷公學,本就心情不好,這時候更加惱火,心想這些家夥難道沒看見我正在刷漆,把這麽大張白紙貼在這兒,那還怎麽刷?
當然,他不會承認自已最惱火的是看不懂那張紙上的字。
唐人的識字率極高,他自幼卻調皮搗蛋,從軍後也沒有改變,寧肯挨軍棍,也不願意參加識字班,於是現在便成了村子裏為數不多的文盲,時常被鄰居的孩子取笑,於是這便成為了他最後悔的事情。
好在片刻後,公學裏響起鐘聲,村子裏的百姓聽到鐘聲紛紛前來,準備聽解律老師替大家解釋朝廷又頒布了什麽律文。
公學的解律老師還沒有出來,那些識字的百姓,已經看懂了白紙上的內容,因為上面寫的不是什麽新的律文,而是戰報。
所有人都沈默了,臉色變得非常難看。
楊二喜卻還不知道上面寫的是什麽,看著大家的神情,愈發著急,抓著壹名想要回家通知父母的孩子,揮了揮拳頭,才終於知道了答案。
“東北邊軍,在燕國遇伏,敗。”
那張朝廷文書裏還有很多內容,尤其是針對東疆的縣村百姓,要求他們以最快的速度疏散,各州廂軍就地組織防守,征調有從軍經歷的男丁……
沒有人註意這些內容,因為這裏離燕國還有很遠壹段距離,那些話也不是說給他們聽的,人們只是震驚憤怒於帝國的失敗,議論紛紛。
有人擔心詢問,燕國的部隊會不會攻到這裏來,馬上惹來好壹番嘲笑,根本沒有人相信,所有人都堅信,只要朝廷派出大軍,東疆便肯定不會有事。
楊二喜壹直很沈默,待人群散去後,他拉著公學裏的解律老師,認真地把朝廷文書後面的內容請教了壹遍。
他沒有心情再刷漆,反正縣衙給的錢也不多。
他回到家裏,就著半盆豬蹄和壹籃子蘸醬菜喝酒,越喝越悶。
妻子在門檻外蹲著,從木桶裏往外撈葡萄皮與渣,準備釀酒,忽然發現,很長時間沒有聽到男人說話,問道:“怎麽了?”
楊二喜說道:“沒事。”
妻子說道:“妳也吃點飯,空腹喝酒哪是個事兒。”
楊二喜嗯了壹聲,繼續喝酒,酒喝的越多,越沈默,眼睛卻越來越明亮。
忽然,他對妻子說道:“我要出趟遠門。”
妻子擡起頭來,疑惑問道:“怎麽了?”
“東邊出了點兒事。”
楊二喜把朝廷文書上的內容講了壹遍,說道:“我想過去看看。”
妻子楞了半晌,然後笑了起來,手上的葡萄汁到處亂飛,嘲笑道:“東邊出了點兒事……妳家豬圈東邊還是葡萄架子東邊?說的好像大唐是妳家似的,妳是皇帝陛下還是皇後娘娘?妳就是個種田的。”
楊二喜惱火說道:“我是刷漆的,不是種田的!”
妻子渾沒有把他的話當回事,以為他是在耍酒瘋,低頭繼續勞作,咕噥說道:“每次喝點兒酒,就喜歡說胡話。”
楊二喜沈默片刻後,嗡聲嗡氣說道:“我說的不是酒話,朝廷文書後面寫了,有過從軍經歷的男丁,只要不超過四十,便要被征調。”
妻子這才發現,原來男人說的真不是酒話,把雙手從木桶裏拿出來,在衣服上胡亂揩了揩,緊張道:“朝廷征調令是發給東疆的,和我們有什麽關系?”
“我們這裏離長安城近,東疆那邊遠,朝廷文書只怕要過好幾天才能到,說不定那時候,燕人和那些天殺的蠻子早已經攻進來了,那還有什麽用。”
“就算朝廷要征調……也得等著縣衙組織,這不是還沒動靜?”
楊二喜沈聲說道:“等縣衙組織來不及。”
妻子顫聲說道:“但……妳壹個人去有什麽用?”
楊二喜說道:“就算東疆被侵,朝廷肯定會在那裏設戰時衙門,我到了那邊,自然會去投他們。”
妻子越聽越是不安,對著隔壁屋尖聲喊道:“爹妳快來!”
楊二喜重重壹拍桌子,蘸醬菜和啃剩的豬蹄,全部落到了地上。
他大怒說道:“喊什麽喊!平時讓妳喊爹過來吃飯,妳聲音咋沒這麽大!”
院門咯吱壹聲被推開,壹個佝僂著背的老頭走了進來。
楊二喜站起身來,說道:“爹,吃飯了沒?”
老頭看著壹地狼籍,吧嗒吧嗒嘴,說道:“沒。”
楊二喜說道:“那讓您兒媳婦兒把臘腿剁了?”
妻子眼淚巴巴地看著自已的公爹,心想平日裏自已可沒短了您老人家的吃食,也就上次燉臘豬腿肉沒喊您,您可不能因為這就遷怒,如果您能把這個發酒瘋的家夥留在家裏,別說臘豬腿肉,我把自已的腿剁了孝敬您。
老頭半晌沒說話。
楊二喜有些緊張。
“妳們吵吵的聲音這麽大,就隔著壹堵墻,我怎麽可能聽不見?”
老頭說道。
楊二喜很壯實高大,這時候卻老老實實低著頭,就像小時候犯錯時那樣,囁嚅著說道:“我是邊軍退下來的人,這時候不去,算什麽事兒……”
沒等他把話說完,老頭兒把眼睛壹瞪,厲聲喝道:“當過兵很了不起嗎?妳親爹我也當過兵!我還做到了小校!妳在這兒顯擺什麽?”
妻子聞言收了哭聲,滿懷企盼望著公爹。
老頭又沈默了片刻,忽然說道:“想去那就去吧,如果我現在不是六十,還是四十,我就跟妳壹起走。”
……
……
楊二喜從廂櫃裏取出壹把保養極好的黃楊木弓。
然後他把磨到鋒利反光的草叉扛到肩上,妻子把壹根沈重的臘豬腿,系在草叉另壹頭,又問道:“要不要再系壹壺酒。”
唐國鄉間的媳婦,通常便是這種性情,見實在不能改變,便沈默接受,然後開始認真地替自已的男人打理。
楊二喜說道:“這是要打仗哩,喝酒違反軍紀。”
妻子把新釀的酒放下,心想又不是什麽正經軍人,哪裏有什麽軍紀?
兩個孩子這時候跑回了家,小些的弟弟跑的氣喘籲籲,滿臉通紅,想要說些什麽,卻說不出來,大些的姐姐看著楊二喜,生氣地說道:“爹,公學的漆還沒刷完,教習先生很不高興,妳是想讓我們讀不成書,都像妳壹樣麽?”
如果是平時,聽著女兒這般說話,楊二喜肯定會發壹通脾氣,然後老老實實提著漆桶去公學把剩下的活兒幹完,但今天他卻只是憨憨地笑了笑。
“告訴先生,說我回來壹定把漆刷完。”
楊二喜又望向父親,說道:“爹,我走了。”
老頭點點頭,說道:“路上小心。”
楊二喜在妻子臉上狠狠親了口,很是響亮。
兩個孩子大概看多了這種畫面,並不吃驚,只是好奇別的事情。
兒子睜大眼睛問道:“爹,妳要去哪裏?”
楊二喜說道:“去東邊。”
女兒問道:“爹,妳要去做什麽。”
楊二喜說道:“去打仗哩。”
女兒興奮地說道:“爹,壹定要打贏啊。”
“當然會打贏。”
楊二喜嘿嘿壹笑,背著弓箭,扛著草叉,出門而去。
……
……
(我真的很喜歡這章啊,寫的時候,總感覺耳邊,有很清脆的童聲在問,妳要去做什麽,沈嗡的男聲說,去打仗哩,這種感覺真好。寫的有些高興,所以嘮兩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