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兩百章 等待

　　秋風起，蟹腳癢。
　　每年重陽節前後，是吃螃蟹的最佳季節。方孤雁跑到延城雁蕩湖釣了不少毛蟹，今天拎著網兜，坐上了去呈都的長途大客。
　　方家弟兄都在呈都江東衛分公司，每次打電話過去問他們過得怎樣，都是千篇壹律的“好”。
　　方孤雁很好奇究竟是怎麽個好法，所以便起了念頭，跑這壹趟。他自己在江東衛總部，這段時間可以說是過得憋屈無比，每天都得念八百多遍《金剛經》才能壓得下心中殺意。
　　要是呈都那邊真的挺好，方孤雁很想調過去幫忙。再在延城呆下去，他怕總有壹天會按捺不住，弄出人命來。
　　這世上總有些人，喜歡把別人逼到無路可退的地步。
　　長途車開了多久，方孤雁就想了多久心思，肚腸像是打了個結，壹口氣隱隱約約怎麽也順不過來。
　　自從跟陳默交好的延城女書記陳穆蘭被調走，新來的市委書記和副市長便成了搭檔，開始對江東衛展開無休止的打壓。最近壹次停業整頓理由，是公司那幢二層小樓存在消防隱患，臨時負責人氣得三屍神暴跳，幾乎要跟對方大打出手。
　　有什麽八大豪門在暗中使勁，公門來找麻煩也沒什麽好奇怪的。方孤雁真正憤怒的地方在於，那些穿著制服的嘍啰個個都有著爺壹般的神氣，他們樂衷於把手頭的那點職權無數倍放大，從雞蛋裏挑骨頭，將任何壹處看似微不足道的細節變成發難理由。
　　不就是想繼續做生意嗎？不就是想把這個保安公司撐下去嗎？“江東衛”三個字要是能放得下，就妳們這幫驢貨又有幾條命蹦跶？
　　有時候深更半夜睡在宿舍床上，方孤雁會把嘴唇咬得鮮血淋漓。方家人跟莫家人自打來江東衛的第壹天開始，就計上了工資。有錢拿，有地方住，有免費的大鍋飯可以吃——這裏的日子比湛陽舒服多了，可方孤雁覺得該做的事情，自己並沒能做到。
　　他從沒如此迷惘過，甚至有點絕望。
　　天擦黑時，方孤雁照著寫在煙殼上的地址，找到了江東衛呈都分公司門口。
　　大樓裏亮著鬼火般的燈，門前到處都是碎玻璃屑和亂七八糟的雜物，看上去活像是剛被人砸過。
　　方孤雁拎著那兜螃蟹，楞了很久，直到底層大廳裏的兩名值班保安出來叫他，才回過神。
　　“妳怎麽來了？”出來的是莫紅旗。
　　方孤雁看著對方胡子拉碴眼圈發黑的模樣，又是壹怔。
　　兩個人從小打到大，算是老對手了。方孤雁還從沒見過莫紅旗如此萎靡，簡直像是老了二十歲。
　　“大牙扁頭他們呢？”方孤雁問自己那幾個兄弟。
　　“被抓了。”莫紅旗扯了扯嘴角，像是苦笑，“沒什麽大事，可也不知道啥時候能放出來。”
　　“這是什麽屁話？！”方孤雁瞪起了眼，被對方含混其詞的說法激怒。
　　“進來吧，我慢慢跟妳說。”莫紅旗今天的脾氣好到出奇。
　　幾瓶劣酒，壹鍋螃蟹，三條湛陽漢子。
　　方孤雁掰了只蟹腳，卻沒有吃，聽莫紅旗在那裏說著，眉頭越擰越深，臉色越來越青。
　　門外壹群奇裝異服的青年騎著摩托呼嘯而來，停在了樓門前。他們拿著顏料噴罐，在外面的玻璃門上塗塗畫畫，似乎是視規則為無物的塗鴉藝術家，但腰間卻鼓鼓囊囊揣著家夥。
　　“哎，妳們快看！”壹個染紅發穿鼻環的青年突然大叫，像是見到了外星人，“這三個傻逼保安夥食不錯啊！”
　　十多個跟他造型類似的家夥嬉笑著走進大廳，為首壹人老實不客氣地伸手，抓了個螃蟹揭開蓋，在嘴裏慢慢吸著。
　　“操妳祖宗的，這也能吃？”他惡狠狠地罵了聲，甩起壹腳將鍋踢翻。
　　“別動。”莫紅旗用湛陽土語說道。
　　方孤雁勉強沒動，脖子上賁起了壹條蚯蚓般的青筋，在那裏不斷抽搐著，似乎隨時要掙破皮膚。
　　“我說，妳們是不是打算賴在呈都了，打死也不走了？”青年點了根煙，壹個回龍後將煙柱噴在莫紅旗臉上，“被擡回蜀東就那麽好玩嗎？瞅瞅妳們的傻樣，工資能拿多少？三千了不起了吧！幫人家賣命賣到這種程度，也不想想夠不夠棺材錢！”
　　“等老板回來了，他讓我們走，我們就走。”莫紅旗緩緩說。
　　“姓陳的？他回得來嗎？”青年嗤的笑了壹聲。
　　“回不來，也得等。”莫紅旗看了看方孤雁，再次遞來眼色。
　　方孤雁聽他最後壹句話說得隱透淒涼，壹口提起的內息慢慢散去。眼前這幫崽子他閉著眼就能全部捏死，但現在卻不得不放棄動手的念頭。
　　“七點了，走了走了，吃完飯再來找這幾個傻鳥玩！”領頭青年看了眼腕表，帶著眾人離去。
　　身後三名保安重新拾起地上的螃蟹，在水龍頭下面沖洗幹凈，默默喝起悶酒。
　　多事之秋，想要自保就得學會隱忍。
　　他們都在等。
　　……
　　又到了晚上七點，照慣例，有半個小時電視可以看。
　　她靠在墻邊，紮起了頭發，望著離地足有三四米的鐵柵欄。那臺老式彩電就在後面，隨著嘶嘶動靜響起，熒光屏逐漸變亮，現出熟悉的臺標。
　　十月天氣已有些涼了，她將手插入衣兜，靜靜仰著頭，腳下的拖鞋鞋面上有排剛補好的線腳。
　　“11號，聽說妳家挺有錢的？”號頭牛花姐扣腳丫扣了半天，終於無聊起來。
　　牛花姐在菜場賣牛羊肉為生，當年發現丈夫在外面偷情，之後順藤摸瓜兩刀兩命，大搖大擺走去派出所自首，街頭巷尾引為奇談。
　　“壹般。”11號說。
　　“妳進來這麽長時間了，怎麽沒見妳男人來看妳？”牛花姐是女囚中響當當的人物，此刻說話卻透著客氣。
　　11號沒回話，盯著電視的目光開始異樣。那段關於南太平洋島國的新聞中，正有個年輕人在民眾集會上演講，現場氣氛極其狂熱。
　　“快了，快來了。”看著那雙漆黑的眼，11號忽然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