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9章 師徒戰心意

　　妳的命是我的。
　　說這句話的時候，商行舟的神情很平靜，就像在講述人世間最簡單卻又是最不容置疑的真理。
　　就像太陽東升西落，星空永世不變，雞蛋要用菜油煎才最好吃。
　　聽完這句話，陳長生很自然地想起那年離山內亂中最著名的畫面。
　　君臣、父子、師徒，是世間最難突破的三條規則。
　　當時秋山家主說了父子二字，像秋山君這樣了不起的人物，為了破掉這兩個字，也不得不壹劍刺穿自己的胸膛。
　　陳長生該如何辦？
　　其實所有人都知道，他們師徒二人間壹旦矛盾完全暴發，商行舟必然會用師徒之義砸將過來。蘇墨虞等國教學院師生、離宮裏的教士們，對此都深感憂慮，可也無法替陳長生想出好的方法應對。
　　陳長生對此當然也有心理準備，設想過很多次這樣的畫面，所以並不意外。
　　他沒有說話，更多是因為在回憶。
　　聽著師父的聲音，想起離山的畫面，看著湖畔的冬樹，想起唐三十六說過的話。
　　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當時，他和唐三十六站在大榕樹上，看著落日下的京都，近處的皇宮以及遠處的離宮。
　　唐三十六說了很多話，很多與警惕有關的話，也可以理解為是對他師父的壞話。
　　緊接著，陳長生想起了教宗回歸星海的那壹夜，他壹個人在離宮的雪地上走了很久。
　　在那之前，他便已經對教宗說過，會如何理解以及對待這段師徒關系。
　　他不是秋山君，商行也不是秋山家主，自戮壹劍的方法沒有意義。
　　他不知道師兄余人在皇宮裏也嘗試過類似的方法，即便知道，也不會效仿。
　　因為這種方法必須建立在壹個基礎上——秋山家主疼愛秋山君，商行舟疼愛余人。
　　陳長生很冷靜地確定壹個冷酷的事實，他的師父從來沒有喜歡過他。
　　在徹底想通這件事情的那壹刻，他獲得了真正的自由與平靜。
　　那麽就像他對教宗說過的那樣，就像唐三十六教他的那樣，說話吧。
　　“謝謝妳。”陳長生看著商行舟說道。
　　不管那些惡心醜陋的陰謀、對嬰兒的無恥傷害，妳在溪裏救了我，把我養大，那麽……謝謝妳。
　　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他神情平靜地看著雪地對面，眼神明亮，沒有再說壹個字。
　　長時間的安靜過後，商行舟微微瞇眼，緩聲道：“這就完了？”
　　陳長生想了想，問道：“您是想要把這些年的生活費要回來？那麽，壹共是多少錢呢？”
　　說話的時候，他的神情很認真，壹點都不像是在開玩笑。
　　因為這件事情本來就是不能開玩笑的。
　　就算我承認妳救了我的命，但我已經謝謝了妳，妳還想要怎麽樣呢？
　　要生活費？妳說啊，我全部還給妳，我已經有錢了，我還有壹個特別有錢的朋友。
　　當年在大榕樹上，唐三十六說這番話的時候，眉都飛了起來，仿佛要燃燒在暮色裏，得意非常。
　　陳長生想起當時的畫面，唇角也忍不住揚了起來。
　　商行舟也開始發笑。
　　他的笑聲很清朗，完全不符合他的年齡與經歷，與陳長生記憶裏的那個沈默而不起眼的中年道人完全不同。
　　大榕樹上承著的積雪簌簌落下。
　　笑聲驟然停歇。
　　“整個世界，只有妳我師徒三人清楚，為何我不會讓妳留在京都。”
　　商行舟看著陳長生冷漠說道：“因為妳是陛下唯壹的弱點或者說漏洞。”
　　很多人不理解商行舟對陳長生的態度為何會如此強硬，那是因為他們不知道余人與陳長生之間的感情。
　　前些天大雪紛飛時，年輕的皇帝陛下站在雪地裏，攔住了商行舟的去路，秋山家主進貢的玉佩輕輕搖擺，他的決斷與意誌暫時保住了陳長生的性命，也再次加深了商行舟的忌憚。
　　如果將來有人用陳長生來威脅余人，會如何？
　　當然，現在陳長生已經是國教的教宗，按道理來說，沒有任何人可以再利用他。
　　可是，如果陳長生自己生出別的想法，以教宗的權力再加上余人對他的情感，結局又會如何？
　　陳長生懂得，但不接受，對商行舟認真說道：“師父妳應該很清楚，我不是這樣的人。”
　　商行舟的神情沒有任何變化，說道：“人都是會變的。”
　　他在這個世界已經活了千年，看過太多風景變化，滄海桑田，見過太多人心變故。
　　他很清楚，隨著地位權勢的改變，甚至有時候往往只是因為座次的緣故，曾經忠心耿耿的下屬便會心生叛意，曾經生死與共的戰友便會刀槍相向，兄弟反目這種事情在大周朝的歷史上早就已經屢見不鮮。
　　陳長生沒有見過那些風雨裏的舊事，依然還是如初春新風壹般的年輕人。
　　雖然他現在已經見過很多腐朽以及黑暗的。
　　他對商行舟認真說道：“我不會變成那樣的人。”
　　商行舟說道：“我不相信妳。”
　　陳長生說道：“那難道您就不會對皇位起覬覦之心？”
　　商行舟說道：“不會，因為那樣會違背我的道心本意。”
　　陳長生說道：“師父妳相信自己能夠順心意而行，絕不會貪戀世間的權勢榮光，那為什麽不相信我？”
　　商行舟說道：“因為我很清楚自己的心意落在何處，而妳還太年輕，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心意為何，又如何能持？”
　　陳長生現在自然知道，自己這位師父的畢生追求便是完成太宗皇帝陛下的遺誌，滅掉魔族，為人族謀求壹個真正光明的未來，替大周建立下萬世不變之根基，為此不惜任何代價……
　　淩煙閣上的那些畫像，畫像裏的那些傳奇功臣，有多少是死在那位計道人的手裏？
　　為了推翻天海聖後的統治，這個世間已經有多少死去，還會有多少人死去？
　　商行舟堅信自己做的這些事情是正確的，堅信自己是正確的，沒有任何愧疚，更沒有任何壓力。
　　他的道心始終通明，輕若鴻毛，隨意而轉，上碧穹遊七海，又如磐石，便是洪水滔天又能如何？
　　陳長生修的也是順心意，自然懂得。
　　因為懂得，卻不會心生慈悲，只會生出壹股銳氣。
　　他清楚地看到了商行舟道法裏唯壹的那個漏洞。
　　西寧鎮的舊廟教會了他很多，商行舟也教會了他很多。
　　“妳不喜歡我，因為我是師兄唯壹的漏洞，但還有壹個更重要的原因。”
　　陳長生看著師父的眼睛，說道：“妳害怕看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