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雨夜回憶

　　三月份的淡州，海風十分溫柔，春天的氣息占據了全部的舞臺，漫山開著壹種不知名的小黃花，家家戶戶都用這種花的花瓣泡茶喝，壹邊喝著，壹邊在家門外與街坊閑聊。所以走在淡州港的街上，總能聞到那種淡淡的清香，不幽不膩，只是壹味清純，叫人心情十分寧美。
　　而到了晚間，則是春雨常來之時，隨微風潛入夜色，無聲無息地滋潤著土地，讓整座淡州城的黑色屋檐和街上的青石路面，都蒙上了壹層迷蒙的水澤。
　　淅淅小雨，輕輕落在雜貨店外的篷布上，並沒有發出多大的聲音，只是沖洗掉了淺淺的那層灰，讓店面顯得精神了許多。但是今天雜貨店又沒有開門，範閑告知了老夫人壹聲，便偷偷來到了店裏，壹面剝著花生，壹面與五竹飲著酒。
　　伯爵別府裏的人應該知道他喜歡來雜貨店，但都以為少爺只是貪那個瞎子自己釀的好酒。壹方面是因為範閑確實好酒，壹方面則是因為他需要壹個比較拿得出手借口。他和五竹的交往雖然不可能完全避開別人的目光，但還是比較小心。
　　菜刀擱在菜板上，菜板幹燥，刀鋒上也沒有菜屑，看來很久沒有用了。
　　花生殼捏破的聲音響了起來，範閑扔了壹粒進嘴，緩緩地嚼著，直到將幹果全部嚼成了香味撲鼻的糊茸，才端起面前三個指頭大小的小瓷杯，送到唇邊呲的壹聲飲了下去。
　　今天喝的不是黃酒，是京都送過來的貢酒，度數有些高，讓範閑找到了壹絲五糧液的感覺。
　　他不急著發問，因為他知道五竹叔是壹個很簡單的人，不會讓自己等很久。
　　五竹沒有坐在他的對面，而是端著壹碗黃酒，坐在房間壹個陰暗的角落裏，幽幽的聲音響了起來。
　　“小姐姓葉，叫葉輕眉。我是她的家仆，很多年前，我和小姐從家裏出來……”
　　“葉輕眉……”範閑第壹次知道自己母親的姓名，莫名其妙地，心頭壹片溫潤，微笑著又喝了壹杯酒，很識趣地沒有問……家在哪裏，如果五竹叔願意告訴自己，就壹定會告訴自己。
　　“我們在東夷城裏住了幾年。小姐天生聰明，什麽都懂，又有壹顆慈悲之心，所以從十五歲的時候，就開始在東夷城裏做生意，只是因為年紀太小，所以只是隱藏在幕後，而讓掌櫃的冒充東家。”
　　範閑端著酒杯的手頓在半空中，忍不住問道：“做生意和慈悲之心有什麽關系？”他並不好奇母親為什麽天生聰明，為什麽十五歲的年紀就可以做生意賺錢，因為這些年裏，他早就猜到，自己的母親，壹定不是個可以用常理推斷的人物。
　　五竹很冷淡的聲音回答道：“因為小姐憐世人憂患實多，所以喜歡做善事，東夷城遭水災的時候，開粥鋪最多的就是小姐，而如果要做善事，就壹定要有錢，所以小姐開始想辦法賺錢。”
　　範閑點點頭，認可了這個邏輯。
　　“生意做的很好，漸漸也有人察覺到了商鋪的幕後老板是小姐，所以有些人開始打主意，後來都被我殺了。”
　　五竹說的很平淡，但範閑知道當時的情況壹定很緊張，既然五竹叔說生意做的很好，那就壹定是做的非常好。所謂懷璧其罪，壹個十五歲的女子擁有如此大的家產，確實很容易引發世上無良之輩的野心。不過想到有壹個絕世強者為母親做保鏢，範閑才將毫無理由提起來的心落了下去。
　　他忽然想到壹件事情，皺眉問道：“老媽姓葉，難道當時妳們開的商號就是葉家？”
　　“是。”
　　“居然是葉家！”範閑滿臉驚訝：“我聽人說過這個名字，傳說十幾年前，葉家是天下第壹商號，只是想不到原來是老媽的產業。”
　　“我並不知道葉家的生意做的有多大。”五竹很平靜地說道：“那不屬於我的工作範疇。小姐認為我殺人太多，所以結束了在東夷城的生意，來到了慶國，開始在京都生活。”
　　範閑覺得事情應該不是這麽簡單，變賣了東夷城的事業，來到慶國，總要有壹個比較拿的出手的理由才對。
　　五竹繼續說道：“小姐來京都後，又開始做生意，又把生意做的很好。後來認識了壹些人，包括司南伯。大家似乎都聽她的，按照她的想法，準備做些事情，改變壹些事情，就與慶國的王公貴族們產生了利益上的沖突。”
　　五竹頓了頓，“有壹次慶國正和西邊打仗，京都裏防禦力量空虛，剛好又出了件大事，我不在京都，小姐可以依靠的力量也出了些問題……小姐被那些王公貴族派人殺死。我趕回太平別院的時候，就只救下妳來，然後就抱著妳來了淡州。”
　　這件事情範閑很清楚，也清楚那些“仇人”早在十年前，就已經被殺光了，主持復仇的人，想來應該和便宜老爹及監察院脫不了幹系。
　　長時間的沈默，讓雜貨店外的雨聲顯得格外清楚了起來。
　　“完了？”範閑皺著眉頭問道，覺得難道自己母親的壹生，就這樣簡單幾句就總結完了？她做的生意，做了些什麽事情，能夠讓整個慶國的王公貴族來對付她，為什麽赫赫有名的監察院費介老師壹提到自己的母親就顯得尊敬無比？
　　“基本上……完了。”五竹斟酌了壹下用詞。
　　範閑嘆了口氣，確認五竹叔確實不是講故事的好手，漂亮的臉上浮現出壹絲苦笑，知道還是得自己來問。
　　“我母親做什麽生意？”
　　“奢侈品，軍械，船舶，糧食，基本上什麽賺錢就做什麽。”
　　五竹很隨便地回答著，範閑卻是聽見壹個名詞就嚇壹跳，兩世的經驗讓他很明白，能做這種生意的人，壹般背後都有極大的背景，像母親這樣壹個孤女，居然能白手起家到如此可怕的程度。
　　“那母親死後，這些生意呢？”這是範閑最感興趣的壹點，畢竟按照慶國律法來講，自己應該是這批龐大遺產的唯壹繼承人。
　　“後來聽說，葉家的生意全部收歸慶國內庫。”
　　範閑苦笑著搖搖頭，原來變成了皇家生意，馬上斷絕了打官司討家產的荒唐想法，轉而笑道：“葉輕眉這個名字當年壹定很拉風，聽說老媽進京都的時候，就揍了京都守備師師長壹頓。”
　　室內的油燈忽亮忽暗，聽到範閑的話，五竹似乎想起了什麽往事，唇角有些生疏地往上挑了挑，露出壹絲溫柔的笑意。
　　範閑手腕壹僵，小瓷杯落到方桌上骨碌碌轉著，心裏喊道：“笑了……他居然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