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九十七章 心戰後傳

　　黎明之前盡是黑暗，火堆劈啪作響，偶有幾粒火星躍出來，在空中劃出壹道須臾即逝的紅痕，這些紅痕映在海棠的眼眸裏，顯得格外怪異。
　　她站起身來，看著範閑，輕聲說道：“妳究竟想做什麽？”或者說，在這三天時間裏，範閑究竟做了什麽。
　　“我什麽都沒有做。”範閑背對著她，背影顯得格外挺直，“我只是要留妳三天。”
　　海棠的眼瞳微縮，自己被範閑騙出來三天，而王庭處的高手，也跟隨單於速必達，在自己二人的身後跟了三天，的確，範閑不需要親自做些什麽，但王庭那裏壹定出了問題。
　　這位女子是位拿得起放得下的人物，靜靜地看了範閑壹眼，轉身向著部落方後走去，腳步不見得如何急迫，但速度極快，就像是草原中的精靈，須臾間掠出三丈。
　　“妳回去也來不及了。”範閑轉過身來，靜靜地看著她，“妳和北齊皇帝騙了我壹次，陰了我幾道，王庭內的那些中原人，都是北齊人，妳卻依然在騙我……這些人在王庭做事，對於我大慶來說，是很危險的人物，我必須除掉他們。”
　　海棠停住了腳步，知道範閑說的是真的，如果這三天之內，王庭處有何異變，即便自己這時再趕回去也來不及了：“月牙海防禦極嚴，妳既然沒有親自動手，動手的是誰？”
　　不等範閑回答，壹個陰寒至極的形象，滲進了她的心裏，她沒有忘記，監察院有壹位天下第壹刺客。單於不在王庭，高手盡出，那位刺客動手，誰能抵擋，監察院的影子，出手從來不會落空。
　　不論是海棠還是單於能夠留在王庭，只怕都不會給影子任何出手的機會，壹念及此，海棠終於明白了範閑為什麽現出蹤跡，誘自己來尋他，誘著單於跟著自己二人。
　　“妳的心果然越來越堅硬了。”她回轉身，看著範閑，並不如何憤怒，只是帶著壹份落寞，“這個世上還有誰是妳不肯利用的嗎？”
　　範閑利用了海棠，但心內並沒有什麽歉疚之意，雙方此時本就站在敵對的立場。
　　“我不是壹個無情之人。”範閑看著數丈之外的她，幽幽說道，然後雙臂壹振，向著海棠撲了過去。體內的霸道真氣在壹瞬間綻放到極致，震得夜空草原空氣壹片混亂，如壹道龍卷風般卷了過去。
　　海棠看著那個如天神壹般迫近的男子，雙眼亮了起來，雙手從薄薄的皮袍內伸了出來，在自己的身旁畫了壹個半圓，於電光石火間穩住了身體周遭的氣流變動。
　　前壹刻還是情意綿綿，離愁別緒，下壹刻卻是暴風驟起，範閑就像是月夜下的殺神，挾著身周所攜草渣火星，壹拳擊出，拳風如雷。
　　海棠朵朵身形壹晃，便在這陣暴風前消失，下壹刻便出現在風眼之中的範閑面前，並指為劍，斜斜刺出，像要挑落天穹中的月亮，灑脫至極地直刺範閑的咽喉。
　　……
　　……
　　月牙海映著天上的月亮，十分美麗，清清幽幽的。海子周圍的人們正在沈睡，只有早起的婢女們開始往海子裏行去，準備開始盛水，給那些王公貴族們洗漱。
　　壹位婢女看著那個佝僂著身體的啞巴仆人，笑了笑，從懷裏掏出來塊胡餅遞了過去。這位啞巴仆人是四個月前被大當戶從草原上揀了回來，身體有些殘疾，但是力氣卻很大，用來做粗使活最方便不過，只不過因為這人不會說話，又是位奴隸，所以經常在王庭四周被那些年幼的貴族們欺負，看上去煞是可憐。
　　如果不是這些好心的胡女日日周濟壹些，只怕這個啞巴仆人根本活不了幾天。
　　啞巴仆人接過胡女遞來的胡餅，討好地笑了笑，喉嚨裏嗬嗬作響，似乎是要表達自己的謝意。胡女咯咯笑了幾聲，險些打破晨前月牙海的安寧。
　　啞巴仆人往月牙海後方的草甸處行去，每天天亮，他都要去揀羊糞，王庭處的人們早已經習慣了這壹幕。
　　只是今天，這位啞巴仆人走過了草甸，走過那些密集的羊糞，依舊佝僂著身子，卻根本沒有看這些羊糞壹眼，平日裏，他壹定會高興能夠碰到這麽多羊糞，但今天他不用高興了，因為他再也不用揀羊糞了。
　　走到壹片長草之中，啞巴仆人動作遲緩地從懷中抽出壹根鐵釬，戳進了泥土之中，右掌壹振，只聽得噗哧壹聲，這根帶著血跡的鐵釬，竟被生生震入了泥土之下數尺之地，再也找不到任何痕跡！
　　啞巴仆人抿了抿發幹的嘴唇，閉著眼睛回思了壹下行動的過程，確認沒有任何遺漏，這才重新擡步，依舊佝僂著身子，向著草原的深處緩慢地前行，不知要走到何時，才能走回中原。
　　月牙海四周壹片平靜，沒有人察覺到壹位啞巴仆人已經離開了他居住四個月的地方。王帳四周的守護看似森嚴，但實際上卻顯得有些死氣沈沈，尤其是那些被單於極為重視的中原人，那些負責與青州城、定州城聯絡的重要人物，所居住的帳篷，格外死寂。
　　魏無成身子迷軟，根本說不出話來，連手指頭也動不了壹下，但他的牙齒卻在不停地發抖，咯嗒咯嗒地響著，他看著身周的那些死人，感覺壹股寒冷從內心深處泛了起來。
　　他負責王庭的帳目以及貿易，但他知道身周的這些同僚，都是來自大齊的厲害角色，如果沒有這些人幫助單於，這壹年多時間內，草原上的勢力，根本不可能與慶國的鐵騎進行著拉鋸戰，還從中獲得了如此多的好處。
　　然而這些人都死了，就自己活了下來。
　　他想起先前的那壹幕，恐懼浮上了心頭，讓他想要驚聲尖叫，但卻叫不出聲。
　　那個影子，那個死神，就這樣如幽靈壹般制住了自己，然後輕松而緩慢地屠殺著帳內的所有人，沒有讓任何人發出聲音，沒有讓任何人有絲毫反應。
　　魏無成不知道那個人是誰，不知道對方為什麽沒有殺死自己。聊天也能保住性命，是誰也想不到的好處。他只是陷入了無窮無盡的恐懼，眼瞳緊張地縮著，覺得這片黑暗似乎永遠無法轉換成光明。
　　……
　　……
　　壹指挑月，那指尖如此纖細，如此平凡，卻像是蘊含著天地間的光華，剎那間破風破意，挑到了範閑的喉嚨處，而此時他的拳頭卻已經擊空，擦著海棠的右肩，轟到了草地上，炸起壹大團泥土草屑。
　　借天地之勢而行自然之事，沒有哪個流派比天壹道更強大，此時月影漸沒，草原上視線模糊，但海棠的壹滑步，壹出手，竟像是能夠細微地察覺到草原上的每壹縷風，每壹粒草屑，清美至極地遁了過來。
　　範閑從這個姑娘家處學得了天壹道的內門心法，但對於借勢壹道的修行，卻遠遠不是海棠的對手。
　　他的眼睛瞇了起來，左指壹彈，壹把小刀在他的指尖轉了兩圈，甩脫了鞘尖，寒芒頓現，壹道斬月記，砍向了離自己咽喉數寸的翹立指尖。
　　以他二人的修為境界，不論是壹指壹動，只要接觸到對方的身體，真氣借橋而入，便會重創對方，所以範閑要攔住那過於清淡，清淡得以至於抓不住痕跡的壹指。
　　然而為了隱藏身份，他身上沒有帶袖弩，靴中沒有黑色的匕首，這把刀是從哪裏來的？
　　小小的刀芒將要斬到海棠的手指，在這壹刻，似乎壹切的動作都變得慢了起來，將這把小刀看得清清楚楚，正是先前海棠送給範閑家小公子的禮物！
　　海棠的眼瞳愈發地亮了起來，這壹抹亮裏帶著壹股說不清楚的味道，她的手指沒有縮回，沒有任何應對，依舊向著範閑的咽喉點了下去，就像是沒有看到這把刀。
　　範閑的心裏嘆了口氣，左手微松，刀芒頓斂。
　　然而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他也沒有管海棠點向自己咽喉的這壹指，而是直接向著海棠的胸口拍了下去。
　　範閑收刀，海棠收指，範閑下掌，海棠回護，很簡單的四個動作，但要做得如此幹凈利落，放棄得如此毫不拖泥帶水，大概這個世上，也只有這兩位年輕人對敵之時，才會有如此奇妙的景象。
　　然而，範閑終究占了先手，他的壹掌已經印到了海棠的胸口。
　　海棠眼睛越來越亮，回護的手掌根本沒有理會這壹掌，而是手指輕輕壹散，就像是這草原上隨著夜風飄浮的秋草，壹根根搭上了範閑的手臂，禁錮住了他的右臂。
　　電光石火四瞬間，範閑與海棠朵朵各有壹次殺死對方的機會，而這個機會甚至是對方刻意留出來的，但他們都不可能動手。
　　壹字記之曰心，這是北海之畔二人初次相見，範閑用春藥春詩動其心魄，海棠以清淡應之後，北齊南慶年輕壹代兩位大人物，連綿數年的心戰的繼續。
　　看似動的是手，實際上動的卻是心。
　　海棠賭範閑斬向自己手指的壹刀斬不下去，範閑棄刀。
　　範閑賭海棠點向自己咽喉的壹指點不下去，海棠回指。
　　海棠賭範閑襲向自己胸口要害的壹掌不忍吐勁，所以縛住了他的右臂。
　　都不舍得，何必動手？
　　……
　　……
　　範閑臉上帶著壹抹怪異的笑容，看著身前的海棠，雖然二人明知道這番動手，到最後只怕也只能徒勞無功，但他依然動了手。
　　海棠搭住寸著的手指，嗤嗤吐著天壹道精純真氣，阻住了範閑右臂的霸道真氣前沖，讓他印在自己胸口的那壹掌，頓時沒了作用。
　　範閑依然動了手，沒有任何威脅，沒有任何真氣，在海棠的衣衫外動了動。
　　他手掌印著的地方很妙，很柔軟，很溫柔。
　　所以這壹動很銷魂。
　　海棠很憤怒，心頭微亂。
　　範閑棄刀的左手，便在對方心頭微亂的剎那，悄無聲息地拂了上去，拂中了海棠的耳畔，小指尖輕輕壹彈，壹枚金針，紮進了海棠耳下的穴道。
　　他要把海棠綁回中原，他要讓苦荷設下的局，不再苦熬這位可憐姑娘的心神，所以他冥思苦想，不惜冒險，也要擒下對方。
　　正是這壹針。
　　※※※
　　壹代天驕，北齊聖女海棠朵朵終於敗了，敗在了這片安靜的草原上，敗給了範閑。
　　慶歷四年，海棠朵朵出山以來，大小數十戰，未嘗壹敗，聲名之盛，壹時無二，直到後來慶國出現了壹位詩仙，壹位年輕高手。從那時起，世間的人們便很熱切地討論著，如果海棠朵朵遇見了範閑，究竟誰會獲勝？
　　在北海之畔，海棠第壹次遇到範閑，那時的範閑根本不是海棠的對手，只是憑借著五竹叔親授的身法，勉強躲避著，憑著毒針毒煙，在草甸上支撐著。但範閑沒有敗，因為他憑借著自己的無恥與厲狠，成功地逼退了海棠，曾記否，北海之中春意濃。
　　在那之後，海棠與範閑便沒有真正地交過手，但二人都心知肚明，如果僅僅是武學較量，範閑怎麽也不是海棠的對手，只是如果性命相搏起來，以範閑的狠勁兒，就算海棠能夠殺了範閑，只怕也要付出極大的代價。
　　當然，那之後二人便是朋友，全天下開始傳頌這個緋聞故事，誰都知道兩個人不可能打起來，有些人不免會失望。如果這些失望的人們，知道今天的草原上發生了些什麽，壹定會很興奮。
　　海棠朵朵終於敗在了小範大人的手上，準確來說，在敗在了範閑更進壹步的無恥與陰險之上。
　　※※※
　　那枚金針在海棠晶潤的耳下顫抖著，範閑的手指輕輕拈著那枚針，臉色十分凝重，不停地憑借這枚細針，向海棠的經脈內灌註著真氣，右手早已脫了海棠的控制，在姑娘家的身體上疾點，務必要將她完全控制住。
　　在江南被天壹道真氣治好了體內的傷勢，範閑比任何人都知道天壹道真氣的回復能力，金針紮穴，只能讓海棠的身體僵硬片刻，要真正地制住她，又不能傷害她，便只能憑借自己的霸道真氣，強行封住她體內的經脈關口。
　　然而……範閑帶著勁風的手指卻漸漸緩了下來，眼神十分凝重，甚至帶著壹絲悲傷的味道。
　　終於他停住了手指，左手也緩緩離開了金針。
　　啪的壹聲脆響，海棠耳下的金針寸寸斷裂！
　　如此細柔，而且還是紮在耳下要穴的金針，竟被她體內的真氣震斷，這是何等樣強悍的反彈。
　　噗的壹聲，海棠吐出了壹口鮮血，面色頓時蒼白起來，但瞳子裏依然是壹片明亮，她靜靜地看著身前滿臉悲傷的範閑，擦了擦嘴角的鮮血，說道：“我已傷了內腑，不是妳的對手，妳可以試著把我留下。”
　　範閑沈默，他知道先前海棠的體內發生了什麽，在自己用霸道真氣強行封脈之時，海棠體內精純的天壹道真氣開始反擊，甚至是不惜生死地反擊，強行沖擊著他每壹指落下的地方。
　　如果範閑強行繼續，頂多是大耗真氣，也能將海棠制住，但海棠這種決絕的真氣逆行姿態，卻會讓她的經脈爆裂，成為壹名廢人。
　　安靜片刻後，範閑低頭黯然說道：“即便是死……也不肯跟著我走？”
　　……
　　……
　　海棠平靜地看著他，鮮血從唇邊滴落下來，緩緩說道：“若非我的心亂了，妳怎能制住我？如果不是妳的心亂了，妳又怎麽會放過壹舉擒住我，亂了西胡的大好機會？我不想死，但我知道，妳不會讓我死。”
　　範閑沈默片刻，說道：“謝謝。”
　　謝的是海棠對自己的信任，謝的是對方知曉自己的心，自己的情，二人雖然從未明言過，但早已心知肚明，就如草原上的夜，夜線邊緣的月，十分清晰，難以忘卻。
　　壹聲謝畢，範閑看著海棠壹字壹句說道：“難道妳真的就想留在西胡，與我成為沙場上的敵人？”
　　“我有我的堅持，妳有妳的堅持，不是嗎？”海棠平凡的容顏上，綻放著壹股莫名的光彩，有兩分倔犟，三分自信，五分堅持。
　　範閑咬著牙，低聲怒道：“這是苦荷的安排，妳是什麽樣的人？為什麽要老老實實地聽從他的安排？”
　　這是範閑最憤怒的壹點，他這壹世最厭憎的便是被那些可怕的老怪物們控制人生，他堅信人生必將是自由的，這是比什麽草原北齊更加重要的事情。
　　海棠靜靜地看著他，像是在看壹個孩子，說道：“如果聽妳的話，離開草原，豈不也是聽從妳的安排？”
　　範閑壹怔，知道了對方的意思。
　　“草原不能亂，我必須留下來。”海棠看著他，說道：“我不知道妳在這三天之中做了些什麽，也許我已經來不及阻止妳，但我要想辦法讓草原上的動亂停止。”
　　範閑安靜了壹會兒，搖了搖頭，說道：“如火燎原，誰能止住？”
　　海棠望著他。
　　範閑微澀壹笑，說道：“昨天夜裏，左賢王應該已經被人刺殺。”
　　海棠眼瞳裏閃過壹片震驚之色，她在草原上兩年，當然知道左賢王的死亡，會帶來怎樣的動蕩，如果範閑在動手的時候，還刻意留下什麽痕跡，只怕剛剛平靜了壹年多的草原，又會因為復仇和權力之爭，重新陷入無盡的兵火之中。
　　“妳怎麽能殺死他？”海棠盯著範閑的雙眼，咬著下唇，左右二賢王在草原上擁有極強實力，單於速必達有了海棠、北齊以及北方部落逾萬鐵騎的支持，才勉強將這兩位賢王壓制下去。
　　這兩年內，左右賢王壹直對王庭極為忌憚，防衛力量極為強大，海棠微微皺眉，根本想不到，慶國有誰能夠潛入草原深處，刺殺左賢王。
　　監察院的影子，或許有這種實力，但他應該是去王庭處置北齊對草原王庭的支援。
　　遠方隱隱傳來急促的馬蹄聲，看來王庭追殺範閑的騎兵終於忍不住了。
　　範閑瞇著眼睛，望了那邊壹眼，輕聲說道：“我三天前就說過，不論是苦荷還是北齊那位小皇帝，他們不信任我，這本來就是壹個極大的錯誤，不論將來的天下會怎樣走，但我壹定要把處置這些事情的主動權掌握在自己的手中，因為……我擁有比妳們更強大的力量。”
　　他望著海棠說道：“十三郎跟著商隊壹起進的草原，我留下來等妳的時候，他跟著從王庭回去的左賢王部屬去了……我相信他的魄力與實力，如果連這位天下第壹猛士都殺不死左賢王，那只能說我的運氣不好。”
　　“跟我回吧。”
　　海棠沈默。
　　範閑自嘲而無奈地搖了搖頭，然後向著身後無盡的黑暗處打了壹個唿哨，壹直安靜無比的草原深處，漸有蹄聲響起，便似壹群野馬般，自由奔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