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六章 靖王壽宴

　　“我是傻子？”靖王世子很認真地看著範閑的眼睛，“麻煩妳告訴我，我真的是個傻子。”
　　範閑如他所請，很認真地說道：“我覺得在某些方面來講，妳真的是個傻子。”
　　李弘成說的，是範閑那個向天指著的指尖。範閑說的，卻是對方非要摻和到皇子們爭權的戰爭之中。
　　王府裏的秋草齊整，並無淒美之感，反而像微黃的氈子壹般，在道路兩邊鋪開。範閑知道這是那位喜歡園藝的靖王天天辛苦所得，指著那片草地說道：“瞧瞧，這才是人生。”
　　李弘成恥笑道：“妳若肯天天在家伺候園子，我讓老二給妳在江南圈幾千畝地。”
　　範閑愁苦著搖搖頭：“說過了，最近這些事兒不是我的主意，妳又不信。”
　　李弘成有壹張溫暖陽光的臉，但這時候終於被這消息驚的眉尖漸漸皺了起來。如果最近這段時間朝中的動向，不是範閑在發狠，而是陛下暗中的主意，那這事情不免就有些不妙，難道陛下對於老二的寵愛已經不如當初？
　　範閑看了他壹眼，說道：“當然，我也是有私心的，妳應該很清楚，我對老二沒有什麽好感。”
　　李弘成皺著眉頭說道：“打妳入京開始，我與老二對妳都算客氣，當然，不敢說是全心全意，但至少也要比東宮那邊親近些才對。”
　　範閑冷笑了壹聲，沒有說什麽。
　　二人並肩往王府裏走，並沒有直接去後園，靖王的壽宴還沒有開始。走入了世子那間隱秘的書房裏，範閑坐到了桌邊，眉宇間夾著壹絲寒意，盯著李弘成。
　　送茶的下人退走了，書房裏就只剩了他們兩個人。
　　“客氣？讓都察院對我出手就算客氣？”
　　李弘成微微壹怔，苦笑說道：“都察院……那是姑母的意思，其實妳也明白那是為什麽，誰讓妳壹回京就開始暗中查姑母與老二的那些事兒。”
　　範閑沒有將牛欄山那事兒挑明，轉而搖頭說道：“先前就說過，我有私心。長公主與老二的事情之所以我要查，妳也應該明白，內庫裏的錢都被他們兩個拿走了，妳讓我明年去接手空殼？”
　　李弘成說道：“怎麽說，妳也是長公主的女婿，她就婉兒這麽壹個姑娘，難道還會真的把妳逼上絕路不成？退壹步吧，大家各自相安總是好的。”
　　“退壹步也成。”範閑看著他，很認真地說道：“我只是有些擔心妳。我知道，妳之所以站在老二那邊，肯定是覺得將來他如果做了皇帝，肯定要比東宮那位出息些，他性子看似溫柔和藹，妳以為王府會在他接位後過的舒服些。但妳想過沒有，妳我今天這樣老二老二的叫著，他真當了皇帝，就不會記得這些？”
　　李弘成笑了笑：“得虧是從妳嘴裏說出來的，不然旁人定以為這是很拙劣的挑撥。”
　　範閑擺擺手，說道：“這是正經話，妳就當我多事……春天的時候在流晶河畔就和妳說過，妳不要牽涉到這些事情裏來。”他看著李弘成的眼睛，“我知道妳做過些什麽，可是妳礙於靖王的身份，就算手下有萬千脂粉，卻無壹兵壹卒。不是說狂妄自大的話，妳手上的力量還不如我，怎麽能夠在這些皇子之間周遊如意？”
　　不待李弘成回話，範閑站起身來，認真說道：“我說這些話，其實有些找死自戀的味道，或許妳會在心底暗自嘲笑我，但是陛下既然已經動了心，我看老二將來也不會有太多的好日子過，妳能保持些距離，就保持壹些。”
　　他拍拍李弘成的肩膀，很懇切地說道：“說這些不是為了別的，只是為了若若。”
　　李弘成默然，雖然面無表情，內心深處卻有些觸動，片刻後方幽幽說道：“妳不了解老二，他其實也是被逼的。再說，我與他請誼在這裏，總是放不開手的。”
　　範閑搖了搖頭，沒有說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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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靖王壽宴開了，壹個大花圓桌上擺著各式名貴菜肴，靖王端坐首位，長須微飄，壹身富商打扮，不像王爺，也不像花農，卻有些像江南那些閑得無聊、富得發愁的鹽商皇商。
　　看見自己的兒子與範閑並肩走了進來，靖王哈哈壹笑，揮手將範閑招了過來：“妳給老子我坐在旁邊。”
　　範閑最怕靖王罵臟話，苦著臉坐了過去，壹扭頭發現婉兒正在身邊嘻嘻笑著望著自己，而妹妹卻在婉兒的身邊面色寧靜坐著。想到先前自己很無恥地用若若的名義，在暫時安撫李弘成的心，範閑打骨子裏深處鄙視自己。端起酒杯來向靖王敬了壹杯，又向坐在對面的父親、柳氏敬了壹杯，這才應了遲到之罰。
　　壽宴並無旁人，就是李範二家，但是長輩在桌，不論是世子還是範閑，都不免有些拘謹，壹桌豐盛的酒席竟是吃的沒有什麽味道。
　　酒過三巡，靖王有些不樂了，把酒壺壹端，對著範建說道：“妳在家怎麽管子女的，怎麽有妳在這兒，範閑他們幾個都不敢說話了。”
　　範建拈了絲鹿尾嚼了，不緊不慢說道：“總比妳管的好，至少本官不會當著子女的面大罵臟話。”
　　“我幹妳娘的！”靖王抹了抹下巴上沾著的酒水，罵道：“妳不要當著我閨女的面說我壞話！”
　　靖王妃早逝，如今家中還有幾位側室，今日卻沒有資格上酒桌。下手位坐著柔嘉郡主和世子李弘成，柔嘉聽著父親大罵臟話，小姑娘偷偷擡頭瞥了壹眼範閑，心中又羞又氣，覺得好生丟臉。
　　範建聽著這話，將臉壹黑，反罵道：“自己掌嘴去。”
　　婉兒嫁入範家以後，倒是第壹次看見兩家人坐在壹處，看著兩位長輩似乎不妥，急忙扯了扯範閑的袖子，又聽著公公居然讓壹位堂堂郡王自己掌嘴，不由倒吸壹口涼氣。
　　範閑卻是瞧慣了，也不怎麽在意，說來奇怪，自己這位父親平日裏向來持身謹正，也就是在靖王面前，才會流露出當年夜臥青樓日折枝的風流瀟灑氣來。
　　靖王聽見範建要自己掌嘴，正準備罵什麽，忽然想到自己說的話，不由哎喲壹聲，苦臉壹笑，竟是擡起右手，在自己的臉上輕輕扇了壹下，倒是啪的壹聲有些清亮。
　　範建卻還不依不饒，拿著筷子指著他鼻子罵道：“兒子都快娶媳婦兒了，也不說修修妳的口德！”
　　靖王腆著臉說道：“失言失言。”他瞪著雙眼將這些晚輩掃了壹遍，惡狠狠說道：“剛才那話，誰也沒聽見。”接著又極為尷尬地咳了兩聲，才對身邊的範閑問道：“範閑啊，我姆媽在淡州過得怎麽樣啊？”
　　林婉兒低頭忍笑，這才想起來為什麽範尚書敢讓王爺自己掌臉，幹妳娘的？自己相公的奶奶身份可不壹般，王爺打小就是淡州那位奶奶抱大的。
　　範閑苦著臉，心想妳們老輩子吵架，何必牽扯到自己來，將奶奶的近況略說了些，不外是身體康健之類。眼珠子壹轉，說道：“王爺，喝酒喝酒。對了，您反正在京都也沒事兒，弘成也只是在京中閑著，要不然明年找個時間，咱們壹起回淡州玩些天？那兒的茶樹是極好的。”
　　靖王看了範閑壹眼，知道他是什麽意思，心中愈發地喜歡了，笑瞇瞇說道：“這主意好，我明兒就進宮和皇上說去……不過妳是去不成的，明年妳得去江南吧。”
　　下手方壹直豎著耳朵在聽的李弘成心中壹驚，心想範閑妳這招玩的真叫絕！
　　範閑異道：“為什麽要去江南？”
　　靖王罵道：“妳這小子平日裏看著聰明的很，連老二那小子都在妳手上吃了不少悶虧，怎麽這時候卻糊塗起來？明年妳要接手內庫，不去江南怎麽接？”
　　範閑摸著腦袋，有些糊塗：“接手內庫，為什麽要去江南？”
　　靖王看了範建壹眼，瞪大了眼睛說道：“我說範建，妳這兒子究竟是在裝傻還是真傻？”
　　範建瞪了範閑壹眼，說道：“本以為這小子雖沒有大智慧，總有些小聰明，今兒個才知道，原來他連小聰明都沒有。”
　　林婉兒嘟著嘴說道：“相公又不知道內庫三大坊都在江南……舅舅，妳喝妳的酒去，老捉著這些無趣的事兒說什麽呢？”
　　靖王險些壹口嗆著了，笑罵著說道：“女生外向，果然如此，再怎麽我也是妳親舅舅，怎麽嫁人後就盡朝著他們範家說話？”
　　林婉兒笑著說道：“我看舅舅妳也疼我家相公，何必老說我。”
　　坐在下手的李弘成連連點頭嘆息，看著坐在父親身邊的範閑，看著父親望著範閑笑瞇瞇的眼神，心裏頭醋意大作，他與二殿下壹般，都是好生不爽快，心想怎麽自己的老爹都這麽喜歡範閑？這到底是誰的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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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酒席折騰到最後，幾個晚輩壹通敬酒祝壽，終於讓靖王喝高興了，說話也愈發地荒唐起來，壹時間說兩家聯姻之後，得趕緊生個娃娃，壹時間又說，等柔嘉再大個兩歲，幹脆壹股腦兒地嫁給範閑，免得白白便宜了別人。
　　若若緊張地抓著衣袖，根本不敢回話。李弘成面色寧靜，眸子裏帶著壹絲情意，掃了未婚妻幾眼。
　　範閑卻最是緊張，趕緊回道：“柔嘉什麽身份，怎麽能給我做小，王爺，妳這酒真是喝多了。”
　　柔嘉小姑娘極幽怨地剜了閑哥哥壹眼。
　　靖王酒氣沖天，罵道：“這京都裏壹水兒的王八，嫁給別人我能放心嗎？什麽身份？不就是我閨女，難道還配不上妳？”轉過頭來又對著婉兒說道：“晨兒，妳有意見沒有？”
　　林婉兒笑嘻嘻應道：“我可沒什麽意見，只要舅舅您能說動太後娘娘，這事兒就算定了。”
　　靖王壹聽見太後兩個字，酒才醒了壹半。想起來母後定是不能允許範閑這個家夥同時娶自己兩個孫女的，不由罵罵咧咧說道：“這事兒得想想辦法，柔嘉這孩子性情太過柔弱……幹他娘的，不嫁給範閑？那豈不是把這位子空給了北邊那個女的？不劃算不劃算，範閑生的這麽漂亮，便宜了北邊的那個母老虎，實在是不劃算。”
　　他醉醺醺地望著範建說道：“北邊那個女的叫啥名兒？”
　　範建明顯也是喝多了，打了個酒嗝，略帶壹絲自矜說道：“海棠。北邊聖女壹般的角色，苦荷國師的關門弟子。也不知道怎麽就瞧上了我這不成才的兒子。”
　　說著不成才，但明顯老家夥心裏很得意啊。
　　此話壹出，滿桌子人都笑了起來，連壹直沈默著的柳氏都忍不住掩住了嘴，範思轍與李弘成二人卻笑的最是誇張。範閑卻是席上最難過的那個人，實在沒有料到，父親喝醉之後，也會是如此放浪形骸之人，更沒有想到，父親居然也將海棠那名字記在了心裏。
　　小臂上微微壹痛，範閑臉色不變，輕輕將婉兒的手抓住，左手舉杯，溫和笑著說道：“喝酒喝酒。”
　　席上又是壹陣哄笑，連壹直有些莫名不安的若若，都輕輕笑了起來。
　　……
　　……
　　“那個海棠……”靖王忽然說道：“只怕不是苦荷的關門弟子了。”
　　範閑本有些緊張於海棠二字，但聽著後壹句話，才知道自己當初安排的事情終於開始，那個消息已經開始傳入了京都。
　　範建點點頭，流露出不解之色：“說來真是奇怪，那位海棠姑娘，”他看了自己兒子壹眼，繼續說道：“據傳真是天縱其才，是有史以來最年輕的壹位九品上高手，北齊人還壹直說她是天脈者……有這樣壹位徒兒，苦荷還有什麽不滿意的，居然要重新開山收徒。”
　　世子李弘成也知曉此事，皺眉說道：“莫不是北齊的陰謀？”
　　靖王罵道：“陰個屁的謀，收徒弟是陰謀，難道苦荷吃個飯也是陰謀，妳不要天天才想著這些事情，當心累散了心！這麽大的人了，壹點兒出息都沒有。”
　　李弘成悶聲發大財去了，範思轍在壹旁深有戚戚焉地與他碰了壹杯兒。
　　範建不耐看靖王訓子，說道：“雖不可能是什麽陰謀，但也確實奇怪……苦荷閉關數月後，忽然說上悟天意，要重新收兩位女弟子，還說什麽天降祥瑞……這真是怪了。”
　　靖王緩緩飲盡壹杯酒，面露慎重之色說道：“四大宗師，那是人間最頂尖的人物，咱們知道的那三位中，葉流雲是不收徒的灑脫人，四顧劍收的徒弟雖少，但是劍廬大開，這便造就了東夷城的諸多九品高手，苦荷國師以往收過四位徒弟，每壹位都是驚才絕艷之輩。”
　　範閑想到狼桃那噬魂般的彎刀，不由輕輕點了點頭。
　　靖王繼續皺眉說道：“不過這三位大宗師已經都有許多年沒有開山門了，這時候苦荷突然又要收徒，實在是天下間的壹件大事。咱們這些人雖不在意，但對於天下的武道修行者來說，這實在是個好機遇，如果壹旦能夠拜在苦荷門下，武道精進不論，也可以與天壹道形成良好的關系……”他嘆了口氣說道：“如果能夠通過收徒壹事，與苦荷壹脈拉近關系，我看天下這些君主們都是極願意的。”
　　範閑面露好奇之色，問道：“苦荷畢竟是北齊的國師，收徒想來也是在北齊範圍內找人，這和咱們慶國有什麽關系？”
　　範建看了兒子壹眼，說道：“這次苦荷國師廣開山門，誰都有機會。他雖然是北齊國師，但是大宗師的地位何等超然，如果咱們慶國哪位子民有拜在他門下的機會，我想陛下也會樂見其事。”
　　範閑點了點頭，表示明白了，心裏卻想著別的事情——不知道海棠究竟是怎樣說服那位大宗師的，看來這位姑娘家，果然比自己想像的還要厲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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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酒席散後，柳氏去後宅和那些婦人們說話去了，年輕人們去了湖邊迎風散酒，範思轍卻是倏的壹聲沒了蹤影。
　　靖王親手打理的園圃之中，他與範尚書二人分臥竹椅之上，瞇眼看草草不語。
　　“範閑最近……太猛了些，妳壓壹壓他。”靖王兩眼清明，範尚書壹臉恬靜，哪裏像酒桌之上的兩個老酒鬼。
　　範建輕輕嗯了壹聲，說道：“這孩子當初入京後便說過，我不可能完全掌控他。”
　　靖王冷哼壹聲說道：“妳我不掌控，難道丟給那個老跛子掌控？那老跛子，肚子裏壹腔壞水兒，鬼知道他在玩什麽。”
　　範建笑道：“老跛子當初也是妳們府上出去的老人，不然陛下怎麽會如此信他。”
　　靖王冷笑道：“由妳們折騰去，反正那件事情之後，我的心就淡了。”他接著閉目說道：“範閑這孩子，心腸真是不錯，我只擔心陛下將他壓榨的太厲害，將來總是不好收拾。”
　　範建嘆了壹口氣說道：“妳也知道，這件事情，我是沒有發言權的。”
　　靖王搖了搖頭，嘆道：“就讓這些小子們去玩吧，我那哥哥大概就喜歡看這種戲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