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余年

貓膩

歷史軍事

   積善之家,必有余慶,留余慶,留余慶,忽遇恩人;幸娘親,幸娘親,積得陰功。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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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七十二章 青花辭

慶余年 by 貓膩

2018-7-4 10:08

  範閑反應得足夠快,像道影子般沖過去,將長公主殿下撲倒在地,出指如風,電光石火間用真氣強行封住她傷口四周的幾處主要經脈。然而依舊發現……淡淡黑氣已經緩緩籠罩了她的明妍臉龐。
  這把黑色的匕首插在李雲睿的腹中已經有了壹會兒,只是被那雙廣袖遮掩住,範閑沒有看到,更令他感到震驚的是,長公主殿下插刀入腹,居然還能如此自如地和自己說話,沒有流露出壹絲痛苦,成功地瞞過了自己的眼睛。
  就是因為這壹段時間,毒素早已經隨著血液流遍了她的全身,入了心臟,淡淡浮出她的臉龐。即便是費介此時出現在京都,也救不回她這條性命。
  範閑低頭,有些手足無措看著她腹上的那把匕首,看著匕首的柄處,不由心頭微寒,因為有些眼熟。但此時卻不是管這些事情的時候,他壹手扶住長公主的肩膀,壹手按到她柔軟的小腹上面,承自北齊的天壹道無上心法,就這樣毫不吝惜地灌了進去。
  半晌後,壹直沈默,沒有半絲痛苦之色的長公主,終於皺了皺眉頭,用嗔怪的眼神看了他壹眼,說道:“只是想好好品味壹下痛楚和死亡的滋味,妳何苦來打擾我?”
  她這壹生壹直高高在上,身為皇族的小公主,備受父母兄長寵愛,誰敢讓她痛苦?尤其是肉身上,除了太後的四記耳光,和皇帝在雷雨夜裏的暴怒,李雲睿此生,還真是不知道痛入骨髓是何等滋味。
  這話說的著實有些瘋癲。然而範閑哪裏有閑情與她鬥嘴,沈默地輸入著真氣,強行將她體內的毒素往壹處逼著。漸漸地,李雲睿臉上的淡黑之色愈來愈濃,卻又往她太陽穴的方向聚攏,面部其余地方的肌膚,重又回復到往常的明妍。
  範閑悶哼壹聲,右掌在她柔軟的小腹上壹拍,李雲睿朱唇微張。緊接著,他左手如閃電般探入懷中,取出壹粒藥丸,塞進她的嘴裏。
  他對這把匕首上的毒很熟悉,因為這本來就是自己配的,所以這粒藥丸馬上發揮了作用。只是李雲睿遮掩的時間太長,毒素已經入心,卻是逼不出來了。
  範閑額上的汗壹下子就湧了出來,不自禁地想到前世所看的那些電影小說,那些令人寒冷到骨頭裏的橋段,左手緊緊抓住她的肩膀,嘶著聲音吼道:“婉兒在哪兒?大寶呢?”
  在那些故事中,男主角往往在獲得最後的勝利後,痛苦地發現,敵人直到死都不肯告訴自己那些被他抓住的親人究竟藏在哪裏,究竟死了沒有,以此來折磨男主角壹生。
  那些陰沈的黯淡的電影膠片和熒光幕上的離合,讓範閑害怕起來,顫著聲音,完全忘記了自己應該做出怎樣的反應,憤怒而無助地對她吼叫著。
  ……
  ……
  李雲睿嘲諷地看了他壹眼,眉尖再次輕動了壹下,看來匕首上的毒藥已經全數散入體內,那種鋒利的痛楚感,終於清楚地開始侵襲她的神經。
  她低頭看著自己腹上插著的那把黑色匕首,輕聲說道:“不要總是利用自己的小聰明小手段,那些是沒出息的人才會用的。”
  範閑渾身寒冷,知道長公主說的這句話是什麽意思。這把黑色的匕首之所以令他無比眼熟,是因為這把匕首本來就是他親手做的。和費介先生在幼年時傳給他的那把匕首壹模壹樣,上面抹的藥物也壹模壹樣。
  在如今的天下,這種匕首壹共有三把,範閑自己的靴間藏著壹把,三皇子李承平的靴間藏著壹把,還有壹把……藏在林大寶的靴子裏。範閑所關心的人們中,就只有年幼的李承平和憨傻的大寶最沒有自保的能力,所以他把這兩把匕首小心翼翼地傳給他們,等待著最後的時刻,給敵人最錯愕的壹擊。
  在宮中,李承平用這把黑色的匕首保住了自己的性命,而大寶的黑色匕首卻在長公主的手中,長公主的腹中。
  “妳以為我會用大寶來威脅妳,當大寶在我的身邊,妳忽然發出口令,他就拔出匕首來捅我壹刀……”李雲睿咳了起來,咳出壹絲血,譏諷地望著範閑,“當然,誰也不會認真地搜查壹個胖胖的白癡,誰也不會去防備他。”
  李雲睿眼光漸漸渙散,緩緩說道:“這幾年妳壹直和林大寶在壹起,難道就是為了那壹刻?妳對他說林珙是我殺的,所以他恨那個叫李雲睿的人,而天底下沒有人敢當著這個白癡的面喊我的大名,除了妳……”
  她看著範閑,像看著壹個白癡:“小手段用的太多,想的太復雜,壹點都不大氣。”
  範閑渾身寒冷,沒有想到自己最後的壹著棋,在對方的眼中竟是如此可笑,被如此輕易地識破。他深吸壹口氣,強行壓抑下心頭的恐懼,和聲乞求道:“告訴我,他們在哪裏。”
  李雲睿沒有看他,身體漸漸寒冷起來,肩頭下意識地縮了起來,說道:“我便要死了,留下婉兒壹人在世上受男人的欺負,有什麽必要?”
  “她是我的妻子,我會保護她。”
  李雲睿眼睛看著旁邊的某處,顫著聲音說道:“我本想殺了妳的小妾,結果沒有殺成。可妳日後還會有許多的女人,我何苦讓婉兒繼續受苦。”
  她回頭,靜靜地看著範閑的眼睛,說道:“放心,我不會用她的性命來要脅妳去做苦修士……”
  範閑心頭微動,怔怔地望著近在眼前的美麗容顏。此時的毒素已經全部集中在她的太陽穴兩側,隨著她的血管化作幾絡青色,恰若兩朵鬟角的青花,有壹種魅異的美麗。
  李雲睿嘲諷地看著他,緩緩舉起右手,將範閑拉了過來,有些無力地靠在他的肩膀上,臉貼著他的臉,身子靠著他的身子,顯得極其親密。她就用這種曖昧的姿式,湊在他的耳邊輕聲說道:“秦家為什麽會叛?去問萍萍吧,我只能用猜的。”
  絕世之美人,即便臨死之際依舊吐氣如蘭,微熱的氣息噴在範閑的耳朵上,感覺異常嫵媚。範閑當然不會有任何心思,眼睛看著近在咫尺的那朵眉角青花,聽著耳中漸漸傳來的聲音,眸子裏的目光越來越凝重,越來越震悚,越來越痛苦。
  李雲睿在他的耳邊輕笑說道:“雖然我死了,但能給皇帝陛下留下壹個最強大的敵人,想來沒有我的慶國,也不會太無聊才是。”
  範閑的嘴裏發幹,半晌說不出話來,只是有些頹然地低著頭,雖然沈默,但依舊表現出強烈的猶豫和茫然。
  “這是妳母親當年的庭院,我本想壹把火燒了,但想想還是留給妳吧,這地方很美麗。最主要的是,我想妳需要這個地方來想明白些事情。”
  “妳不會讓我失望的。”李雲睿最後看了壹眼自己的好女婿,微嘲說道:“連大寶這個傻子都要利用,這個世上,這般無恥虛偽的人只有兩個,壹位是陛下,壹個是妳。所以……我很看好妳。”
  範閑此時整個人的身體已經僵住了,根本沒有將最後這段話聽進耳中,但緊接著,身後的壹陣異響傳來,讓他心頭大震。轉身望去,只見那方殘琴之後的花樹移了位置,露出下方的壹個小坑。
  坑中正是婉兒和大寶,兩個人被緊緊捆住,嘴上也被塞進了布條,根本說不出話來。婉兒雙眼微紅,用擔心的目光看著範閑,焦慮至極,發現範閑沒有受傷,兩行清淚便流了下來,而大寶本是壹片渾然的目光,待看見範閑後,卻是充滿了憨憨的笑意。
  緊接著,婉兒發現了範閑懷中的母親,也發現了母親的異狀,眼中頓時充滿了驚恐之色。
  此時範閑已經壹把推開了懷中的長公主,沖到了樹旁,將婉兒和大寶提了起來,手指壹彈,割斷了二人身上的繩索。
  甫脫大難,婉兒卻是來不及取出口中的布條,從範閑身邊沖過,撲到了長公主的身邊,跪在她的身旁,哭了起來。
  範閑心中暗嘆壹聲,準備過去,卻發現衣角被人拉住了。回頭壹看,只見大寶正傻呵呵、樂呵呵地拉著自己,似乎是再也不想放開。範閑內疚之意大作,旋即又生出些淡淡悲哀。
  李雲睿被範閑推倒在地,毒素早已入心,她額角的毒素所織的兩抹痕跡,顯得愈發的湛青,與她嬌嫩白皙的膚色壹襯,更像是易碎瓷器上的美麗青花。
  只是這青花……全部是毒,就像她這個人壹樣,即便死了,也要讓這天下因為她的幾句話,而死更多的人。
  婉兒壹手抓著母親的手,壹手取出塞在嘴裏的布條,哇的壹聲哭了起來。雖然這對母女與世間的母女太不壹樣,感情並不如何親厚,然而畢竟血脈連心,李雲睿在最後壹刻,沒有選擇用婉兒的性命去威脅範閑,而婉兒看著奄奄壹息的母親,更是不由悲從心來,止不住地哀切痛楚。
  李雲睿冰涼的右手,緊緊握著女兒的手,艱難壹笑,最後壹次擡起手,抿了壹下鬟角,似乎是想在離開這個世界時,依舊保持最美麗的形象。
  她的指尖從那朵淒艷的青花上掠過,襯著她唇角嘲諷的笑容。
  不知是在笑誰。或許是在笑先前範閑還將自己摟在懷裏,壹旦看見婉兒,便異常冷血地將自己推倒在草地之上,或許是想到皇宮裏的雷雨夜,那個怯懦卻情重的侄兒,或許是想到很多年前童年時的故事。
  然後她輕蔑地壹笑,說出了在這個世間最後的三個字。
  “男人啊……”
  ……
  ……
  看著草地上長公主逐漸冰冷的身體,範閑的心也逐漸冰冷起來。他知道自己這壹生直到目前為止,最強大、最陰狠的敵人,終於結束了她壹生難以評斷的生命。準確來說,從營織大東山壹事,到最後的京都謀叛,再到太平別院裏的這壹枝匕首,李雲睿只是死在了她自己的手中,她的心早就死了。
  這是壹個很奇妙的女人,很強大的女人。如果範閑不是有那個黑箱子,只怕早就死在了燕小乙的手上,整個京都的局面,早就落入了長公主的控制之中。
  然而她終究是個女人,不是世上最強大的人。和那位深不可測,不知如何從大東山上活著下來的皇帝陛下相比,長公主有壹個最致命的缺點,或者說,她比陛下多了壹處命門——便是那個情字。
  或許這情有些荒唐,有些別扭,可依然是情。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元好問在寫這兩句的時候,想必沒有想到,這世上有太多的人用實踐在豐滿這兩句的意味。
  就中更有癡兒女。長公主毫無疑問也是壹位癡人,只是她真的敗了嗎?在此時渾身寒冷的範閑看來,並不如此。她這壹生想做的事情,已經基本上做到,而且最後她在範閑耳旁輕聲說的話,雖然什麽都沒有點明,卻已經在範閑的心頭種了壹根帶毒的花。
  就如她生命最後壹刻眉角浮現的帶毒青花。
  婉兒撲在長公主的身上哭泣不止,林大寶在範閑的身後,拉著他的衣角,有些緊張困惑地看著這壹幕,心想公主媽媽睡覺了,妹妹為什麽要哭呢?
  長公主的面容依然那樣美麗,長長的睫毛,青青的鬢花,就如同壹位沈睡的美人,在等待著誰來用壹個吻喚醒她。
  範閑看著這壹幕,心頭壹片茫然,下意識裏從唇中吐出壹句有些陌生的詞匯:“Je suis comme ye suis……”
  這是壹首十四世紀法國人的詩,他前世看壹部電影時記得壹些殘詞。在此時此刻,那些字句卻重新出現在他的腦海中,分外清晰。
  “我就是這個樣子。
  我就是這副德行。
  我生來就是如此。
  當我想笑的時候,我就哈哈大笑。
  我愛愛我的人,這不該是我的缺點吧。
  我每次愛著的人,每次我都會愛著他們。
  我就是這個樣子。
  我就是這副德行。
  我天生就討人歡心。而這是無法改變的。
  我取悅讓我高興的人,妳能奈何這些嗎?
  我愛上了某人,某人愛上了我。
  就像孩子們相愛。
  ……
  ……”
  ※※※
  京都陷入了最大的混亂之中。雖然葉家和禁軍已經將秦家打成殘兵,逐出京都,控制住了九座城門,然而京都的局勢卻比先前更要混亂壹些。先前兩軍對壘之際,京都百姓市民,都畏縮地躲在自己的家中床下,不敢發出絲毫聲音,而眼下局勢初分,驚魂落魄的市民們終於鼓起勇氣,惶然地向著城門處湧去。
  京都百姓在城外鄉野裏往往都有自己的窮親戚,在這樣危險的時刻,他們自然要想方設法逃去避難,不然誰知道那些打得興起的兵爺,會不會在分出勝負之後,對京都來壹次洗劫。
  他們的擔心並不是毫無道理。至少在眼下的京都,壹些流竄的殘兵和壹些軍紀並不嚴的部屬,在彼此追逐的同時,也開始順便打打劫什麽的。大街小巷裏壹片混亂,時常有女子尖叫之聲響起,偶爾有火苗沖上天空。
  慶軍軍紀向來森嚴,今日出現這種亂象,壹方面是戰爭必然帶來的惡劣後果,另壹方面也是因為此次作戰乃是內部的謀叛,無論葉家秦家,還是守備師的將士們,心裏或多或少都有些說不清的幻滅感,人類心底最陰暗的部分,都開始升騰起來。
  宮典並未帶兵出城追擊,第壹時間開始整肅整座京都的秩序,只是京都太大,壹時半會無法全數控制住。而京都的百姓們,卻無法等待宮大將軍的整肅行動,他們深知大戰之後殘兵會造成的危險,拼著老命,向宮典親自坐鎮的那座城門湧去,場面混亂不堪。
  而沈默的範閑,則在壹小隊定州軍和出來接應的監察院密探幫助下,從另壹道城門回到了京都,回到了闊別已久的家中。
  他沒有急著回宮,沒有急著去見葉重,而是直接回了範府。根本來不及安慰婉兒,只略略問了壹下父親和靖王爺的情況,便將藤子京拉到壹旁,低聲慎重地吩咐了幾句什麽。
  自從範府被圍,藤子京便拿起了木棒,組織家中的護衛家丁,迎接著壹次又壹次的詔書和騷擾。好在範建本人不在府中,範府並沒有經歷大的攻擊,而那些殘兵流卒,則根本不是範府下人們的對手。
  範建訓兵,向來極有壹套。
  藤子京聽著少爺的命令,臉色慎重起來,重重地壹點頭,沒有詢問原因,也沒敢帶太多顯眼的範府下人,往二十八裏坡的方向急馳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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