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8

　　“妳不知道弟弟幾歲？”
　　超市奶粉區，淩清遠偏過頭，壹雙桃花眼微闔，和面前的朝朝面面相覷。
　　朝朝輕車熟路地躲到了淩思南背後，露出壹個小腦袋：“我說過弟弟跟我壹樣大啊。來這裏之後就變成這樣了，我怎麽知道他現在幾歲？”
　　淩清遠顯然不信這種鬼話，來這裏是哪裏？來這個城市？變成這樣又是那樣？變成和父母走散的模樣？
　　壹個連說話都只會咿咿呀呀，另壹個連撒謊都不需要打草稿，怎麽可能壹樣大？
　　他冷嗤了壹聲：“連自己弟弟的事情都記不清楚，叫什麽姐姐？”
　　面前壹大壹小兩名女性同時睜大雙眼，瞪他。
　　淩清遠趕忙擡起雙手投降：“不，姐姐我不是說妳。”
　　“不是也不許說。”淩思南眄了他壹眼，她當然知道不是說她——其實也不怪她在這件事上對號入座，畢竟有過十年把淩清遠拋諸腦後的經歷，自己多少仍然會感到心虛，所以有多心虛，就有多蠻橫，不然怎麽掩飾？
　　她也不想去糾正朝朝孩子氣的“妄想”，如果現在淩朝不願意說，壹板壹眼地揭穿壹個孩子並不是得到真相的最好方式，小孩子剛剛經歷了騙子的驚嚇，也許下意識地想保護自己，而她也不介意擔任這樣壹個臨時的“母親”角色。
　　“走路還走不穩，說話也不太會說，大概不到壹歲……”食指按著唇沿，淩思南的目光在貨架上搜尋了壹圈，把壹罐二段的奶粉放進了購物車，之前幫忙照顧鄰居李嬸家的寶寶時，那孩子也就壹歲多壹點，她對這些知識並不陌生。
　　“妳這樣不行。”淩清遠在背後不肯輕言放棄，“應該要培養她做姐姐的責任感。”
　　“淩清遠，再講我翻臉了喔。”
　　“……”淩清遠滿目幽怨，慢慢挪到淩思南邊上示好：“給我抱吧。”
　　淩思南瞥他，兩人視線交匯在壹起，少年委委屈屈，和平時那股子雷厲風行的做派比較起來，她差壹點瞞不住嘴角的笑意。
　　淩思南小心地把暮暮遞到他手中，還不放心問：“妳能抱嗎？”
　　“怎麽不能，不就是抱個小孩。”淩清遠接過來，托著寶寶的腋下，兩手壹交叉就把他錮在了胸口。
　　這次又是壹大壹小兩雙眼睛瞪在壹起，暮暮嘴裏吐著口水沫沫吹成了壹個小泡，淩清遠下意識後仰了仰脖子。
　　很快小家夥就不滿這個擁抱的姿勢，開始手足亂蹬起來，以為不過是“抱個小孩”的淩清遠遭遇了無往不利人生中繼“騎自行車”之後的第二次挫敗，他眉頭皺得死緊：“勁兒這麽大的？”
　　不管他怎麽調整姿勢都阻止不了暮暮的折騰，“啵”地壹聲，壹個泡泡在淩清遠的眼前破開，水漬沾上了他的鼻尖。
　　淩思南和朝朝完全不帶同情，笑得前仰後合。
　　可他也不求助，偏偏跟“抱孩子”這件事杠上了，淩思南實在看不過眼，重新伸手去抱過來：“行了吧，就這技術，要什麽自行車啊——反正自行車也沒騎好。”
　　“——我會騎的。”淩清遠摸了摸鼻子，還不忘為自己伸冤。騎自行車這種事、騎自行車……他都能載人了，怎麽能說沒騎好，這是汙蔑。
　　淩思南把購物車往他邊上壹遞，“妳就只能推車。”
　　她正轉頭尋找“嬰兒用品”在哪個區域的時候，少年輕笑了壹聲，低頭附到她耳邊，小聲念道：“所以，姐姐也覺得……”
　　“我‘推車’的技術是比‘騎’更好壹點？”
　　說話的聲音，近到沒邊兒。
　　近到她覺得，淩清遠說這句話的時候，是咬著她的耳尖，壹個字壹個字念的。
　　以至於他口腔的溫度，也都壹口氣壹口氣地，渡進她耳中。
　　烘熱，壹瞬間燙紅了頸根。
　　淩思南縮了縮脖子，側過臉望進他眼裏。
　　兩人再度僵持了幾秒鐘，她壹張嘴開了半天發不出壹個字眼。
　　淩清遠擡手，指尖碰了碰她紅透的臉頰，卻被旁邊的暮暮捉住了。
　　“妳推車的技術不怎麽樣，車倒是開得挺快的。”淩思南抿抿唇：“妳帶好朝朝。”
　　“啊？”淩清遠不明所以：“什麽意……”
　　這聲“啊”剛發完，淩思南就頭也不回地溜了。
　　“對孩子影響不好。”
　　淩清遠低頭看向說這句話的朝朝。
　　朝朝學著壹副大人的樣子，鄭重其事地點頭道：“以往每次爸爸讓媽媽露出這個表情的時候，媽媽就會這樣說——‘對孩子影響不好’。”
　　淩清遠垂首，長嘆了壹口氣，嘀咕了壹句。
　　“爸爸妳說什麽？”
　　“沒什麽。”淩清遠基本已經默許了這個稱呼，何況現在叫她改叫哥哥，她又對著淩思南叫媽媽，總感覺哪裏不對。他把壹只手插進校褲兜裏，壹手牽住她，不經意地把頭偏向壹邊，小聲喃喃：“電燈泡。”
　　朝朝當然沒聽到這句來自“爸爸”的嫌棄，指著車：“爸爸，我可以坐車裏嗎？”
　　淩清遠打量了眼購物車，“妳七歲了？”
　　朝朝點頭。
　　“不行。”淩清遠拒絕地幹脆利落，還帶著點小得意：“妳太大了，這車容不下妳。”
　　“……哦。”意料之外地，小姑娘也不哭不鬧，似乎之前就已經接受了這個事實，就安安靜靜跟在他邊上。
　　淩清遠又覺得有點不是滋味。
　　說起來，小姑娘其實很乖巧，早上被人拐的時候好好地保護了弟弟，經歷了那樣的事，在派出所的時候唯壹的眼淚也是因為要被送去福利院，跟著他們進了超市從頭到尾都沒要買什麽零食玩具，也沒有滿超市從東到西地跑個不停，跟他印象中那些熊孩子絲毫不沾邊，應該受到了良好的家教。
　　是壹對好父母吧，他心想。
　　“也不是完全不行。”淩清遠突然開口。
　　朝朝仰頭，清亮的目光裏多了幾分不解。
　　“妳把腳放這裏……嗯，右腳擱在這裏。”淩清遠親生指導朝朝怎麽站在購物車的兩根後杠上，這壹塊本身就是購物車的承重結構之壹，還支撐得了壹個七歲小女孩的重量，何況他們購物車裏本來也沒放什麽東西。不過完全放開也是不行的，他讓朝朝站在那上面抓著扶手，而自己則站在朝朝背後，同樣把著車扶手的左右，見前方人少，就快步往前推起來。
　　淩思南本來還在逗懷中的寶寶，余光捕捉到兩個人影加壹輛車伴隨著“哇哈哈”的聲音刷了過去。
　　過了壹會兒在她僵硬的背影中又“哇哈哈”地刷了回來。
　　當然推車速度也沒多快，就溜了壹段距離。
　　旁邊有兩個媽媽正好在聊天，傳進她耳朵裏。
　　“那兩個小孩好可愛啊，是兄妹吧，長得真俊。”
　　“唉，哥哥還會陪妹妹玩，我家那個大的天天就只懂得欺負小的。”
　　大概是正好又看到了淩思南的長相，阿姨不禁問了句：“誒，妳們是壹起的嗎？”
　　淩思南三連：“不可能，我不是，不認識。”
　　後來她就把那個不認識的“哥哥”教訓了壹通。
　　淩清遠淪落到壹個人推著車在後面做苦力的地步。
　　因為下午還沒回過家，少年壹身淺藍色的校服，西裝褲燙得筆直，壹米八幾的個兒推著購物車，在冷藏區奶白的燈光襯托下，側臉線條精致，實打實地惹眼。
　　淩清遠會停下腳步當然有原因，冷藏區有款酸奶出了新包裝，兔子狀的。
　　他拿起來找了下保質期，突然有人打斷了他的思緒。
　　是並不相識的壹個女生，熱情地跟他說明了面前這兩排酸奶裏哪款口感更好，哪款營養更高。
　　問題是淩清遠只是看上了那款兔子狀的新包裝而已——而且還不是他自己喝。
　　淩清遠還是耐心聽完了女生的介紹，末了婉拒了女生加微信的邀請。
　　等那女生走開後，淩清遠發現轉角走出來壹枚抱胸而立的小不點。
　　正用問責的眼神盯著他。
　　“妳在這邊幹嘛？”他挑眉問。
　　“盯梢。”
　　他笑了，撐著膝蓋彎下腰：“妳還知道盯梢？盯什麽梢？”
　　“不能讓爸爸拈花惹草。”
　　他壹楞，“誰跟妳說的這個？”
　　“媽媽，媽媽說她不在的時候就要我幫她盯著妳。”
　　“妳知道什麽叫‘拈花惹草’嗎？”淩清遠哂笑。
　　朝朝猶豫了壹下：“就是……招蜂引蝶的意思？”
　　“……”淩清遠無語。
　　這小丫頭會的成語怎麽有點偏？不好吧。
　　關鍵她貌似也真沒理解錯。
　　“媽媽剛才跟妳說這些？”淩清遠把兔子酸奶放進購物車，頓了頓，又把剛才那女生推薦的口感好的，有營養的酸奶，各拿了壹種放了進去。
　　“不是的，是媽媽以前說的。”朝朝指著冷藏區的壹瓶香蕉飲料：“那個，媽媽愛喝。”
　　淩清遠現在有點分不出來她說的到底是哪個媽媽，想了想：“妳也愛喝嗎？”
　　朝朝咧開壹嘴白牙：“嘿嘿。”
　　淩清遠順手把香蕉牛乳也放進購物車，和她解釋：“妳要相信我才不是拈花惹草的人。”
　　“媽媽說，主要是爸爸長得太帥了，帥哥有多少人喜歡妳控制不了。”
　　淩清遠嘴角勾了勾，很受用。
　　這鬼靈精太能說話了。
　　意識到自己心理防線崩塌，淩清遠趕忙正色了下，慢悠悠垂眼，長指的指節在她額頭上輕彈了彈，逗她：“話說回來，就算我拈花惹草，妳個小不點盯梢又能怎麽樣？”
　　朝朝摸了摸額頭：“爸爸，妳這樣不好的。”
　　“所以能怎樣啊？”
　　在和小孩的鬥嘴中占了上風，他倒是挺驕傲。
　　然而前壹刻還沈浸於好喝飲料中笑嘻嘻的朝朝，下壹刻就拉住了淩清遠，低頭啜泣起來：“爸爸，妳跟我回家吧……媽媽和弟弟都在等妳嗚嗚嗚……”
　　淩清遠木然定住，下意識掃了眼四周投來的目光。
　　“那個姐姐不喜歡我，我不要她做我媽媽嗚嗚嗚……”
　　旁邊三兩個路人男女開始竊竊私語，壹個個頭上的八卦雷達都豎了起來。
　　淩清遠匆匆捂上她的嘴巴，推著購物車倉皇而逃。
　　“行了小祖宗，我錯了。”拐過拐角，淩清遠蹲下來，目光平視那個眼裏又蓄起了淚花的小姑娘。
　　朝朝的哭聲停下來，情緒飽滿地眨了眨眼，很快笑得天真爛漫，淩清遠算是讀懂了她眼裏“妳看我能這樣妳能拿我怎樣”的意思。
　　……明裏天真暗裏算計的性格，到底跟誰學的？
　　背後壹聲突兀的輕笑。
　　淩思南牽著暮暮，感慨道：“妳也有今天。”淩思南當然不可能放著朝朝壹個人到處跑，暗中觀察了兩人妳來我往許久，壹直以來都是被弟弟吃定的她，今天竟然滋生出“大仇得報”的快感。
　　淩清遠站起身，壹語不發地傾身上前。
　　“幹、幹嘛？”淩思南提防。
　　他幽幽地垂下腦袋，埋進了她肩窩，聲線壓得低低的，像是把委屈都吞進了喉嚨裏，哽著嗓子裏的磁悄聲喚她——
　　“姐姐……”
　　淩思南呆了呆。
　　“她欺負我。”
　　大概怨她半天沒反應過來，淩清遠主動捉起她空閑的那只手，放到自己頭上，壹下下順毛捋。
　　“爸爸妳好幼稚。”朝朝在邊上很小大人地評價。
　　反正臉都藏起來，淩清遠也沒打算要臉了，繼續告狀：“妳看。”
　　淩思南左右看了看三個“孩子”哭笑不得。
　　這都是什麽跟什麽啊。
　　結帳前路過促銷區的時候，淩思南看到壹個促銷進口零食，猶豫要不要買。
　　淩清遠倒是無所謂：“想買就買吧。”
　　淩思南搖了搖頭：“已經買了兩百多了，算了吧。”
　　“壹百七十八塊兩毛五。”朝朝扒著購物車說道，“沒有到兩百哦媽媽。”
　　淩清遠和淩思南不約而同地看向她，兩人交換了壹下眼神，淩思南問：“妳怎麽知道，朝朝？”
　　朝朝不懂媽媽為什麽這麽問，偏頭：“媽媽買的時候我都有看價錢，爸爸買的時候我也有看。”好像這種事已經是約定俗成的習慣，她壹直擔任著這種角色。
　　“而且它們壹起買有打折嘛，媽媽如果妳想買這個牌子……”朝朝拿起車籃裏的另外兩件嬰兒用品，“‘這個’和‘這個’就能再省七塊五，所以就算都加起來也不到兩百。”
　　“妳算術很好呢。”淩思南有些驚訝，忍不住誇她。
　　“爸爸教的。”朝朝努努嘴，好像有點不高興。
　　淩清遠試探地問：“爸爸逼妳讀書麽？”
　　“沒有，我喜歡數學！”講到“數學”兩個字，朝朝的眼裏就迸發出光芒，隨後又想到什麽，黯淡下去：“可是爸爸說只有他教我的時候可以做數學題，平時放學回家做完作業最多也只能讀壹小時的書，其他時間不許偷偷做題。”
　　淩清遠和淩思南對視壹眼，拿手指點了點太陽穴，發出了壹連串問號。
　　“不過我記性很好的，有時候我會在學校偷偷把題目背下來，回家在腦子裏做。”
　　淩思南微笑著摸摸她的頭：“好孩子，好孩子。”
　　淩清遠推著購物車低哂：“我聽到了某人嫉妒的聲音。”
　　回家的出租車上，餵完暮暮輔食果醬包的淩思南有些口渴。
　　朝朝飛快地從購物袋裏掏出了那壹瓶香蕉牛乳遞給她，淩思南也欣然接過。
　　彼時的淩清遠枕著手背，把拿到壹半的酸奶暗暗塞了回去。
　　喝了幾口香蕉牛乳的的淩思南停了半晌，訝異地看著朝朝：“這個好好喝，比我以前喝的都好喝。”
　　“那是妳最愛喝的啊。”朝朝毫不意外。
　　淩思南點點頭：“從現在起確實是我的最愛了。”
　　那壹刻的淩清遠望著小女孩的側臉，若有所思。